广交会展馆里,人声鼎沸,跟赶庙会似的,空气里混着汗味儿、机油味儿还有各种布料的味儿,熏得人脑仁儿疼。
唯独角落里这“牛棚”,清净得邪门。
金发碧眼的美国商人约翰逊,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在八仙桌前。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子稻草混着果香的清冽味道,顺着鼻子眼儿往天灵盖里钻,让他连日奔波的烦躁都压下去不少。
“朋友,你昨天说,你的东西是用来‘定义规矩’的。”约翰逊指着桌上那只红得跟玛瑙似的苹果,又指指墙上那幅龙飞凤舞的“道法自然”,蓝眼睛里全是好奇,“现在,我坐在这里了。你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远处的孙组长和几个农场技术员,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得跟等着宣判似的。
娄小娥也是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周野。
周野却跟没事人一样,抄起那把缺了个口的粗陶茶壶,给约翰逊面前的豁口大碗续上水,动作慢条斯理,带着股子老北京茶馆里跑堂的松散劲儿。
“约翰逊先生,别急。”
他开了腔,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懒洋洋的
“喝我们这茶,得慢慢咂摸味儿。聊我们这买卖,也得沉住气。”
娄小娥立刻跟上,用流利而标准的英语翻译过去。
周野抬起下巴,示意桌上那个苹果:“您问我的规矩是什么?那咱就先从这玩意儿说起。”
“您尝尝,不用客气。”
约翰逊不再迟疑,拿起苹果,凑到嘴边“咔嚓”就是一大口。
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
那不是单纯的甜,是一种层次丰富的、带着山野气息的甘冽,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五脏六腑都像被泉水洗过一遍,通体舒泰!
“oh! my! God!”
约翰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这辈子吃过全世界最好的水果,但没有一种,能带来如此震撼的体验!这已经不是食物,这是一种享受!
“这个苹果……什么价格?我要一万箱!不,十万箱!”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话一出,远处的孙组长他们差点没当场蹦起来!十万箱!这是要发啊!
娄小娥也激动得手心发潮,正要报价,周野却轻轻一摆手,压住话头。
“先生,您看,您又急了。”
周野指着苹果,慢悠悠地说道。
“这苹果,它就是个引子,是个‘样品’。您觉得它好,是因为它长在一个‘好地方’。”
“我们真正要卖的,不是这苹果。”
周野身体微微前倾,
“我们卖的,是一个‘标准’。一个能让您在到处都是铁锈味儿和机器轰鸣的工业社会里,还能找到一方净土的‘标准’。”
“我们管它叫——‘绿墙认证’(Green wall certification)。”
娄小娥一边翻译,一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加速。
卖认证?卖标准?这六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不就是凭空造概念,画大饼吗?
约翰逊听完翻译,脸上的狂热慢慢冷却下来,眉头紧锁。
作为一名精明的商人,他明白周野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打算直接卖给我这种品质的苹果。是要卖给我一个……一个标签?一个故事?”
“不,”周野摇头,纠正道,“不是故事,是‘信誉’。我给您一个承诺,任何贴上我‘绿墙认证’标签的农产品,都必须达到甚至超过您刚才尝到的这个苹果的品质。它代表着绝对的纯净、自然,代表着一种远离工业污染的、东方式的田园生活。”
“它能让您的客户,在吃到这口果子的时候,不光是满足口腹之欲,更是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松快劲儿。您说,这股子‘松快劲儿’,值多少钱?”
约翰逊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周野描绘的蓝图,极具诱惑力。
在工业化飞速发展的西方,人们对“自然”“纯净”的渴望,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庞大的市场。
但是……凭什么?
“朋友,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凭这一堆稻草?这几个破碗?还是墙上这几个我看不懂的中国字?”
约翰逊摊开手,脸上的表情很现实,“这太虚,像在卖空气。我需要看到更实际的东西。”
他站起身,将啃一口的苹果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很遗憾,我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哲学家。也许,我们暂时无法合作。”
说完,他带着明显的失望,转身离开“牛棚”。
“哎!”
孙组长急得一跺脚,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一张老脸皱成苦瓜。
农产品小组的几个成员,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噗”的一下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全蔫儿了。
这一幕,完完整整落入不远处一直看热闹的钱爱国眼里。
他和身边几个上海代表团的跟班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
“哈哈哈哈!笑死我!阿拉听到啥?卖‘标准’?卖‘空气’?”
钱爱国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周野这边,声音大得半个展馆都能听见。
“真是乡下来的‘棒槌’!脑子给穷疯吧!有美金送上门都不要,非要去吹牛不上税!”
“还‘绿墙认证’?我看是‘绿帽子认证’!真是蠢到家,晓得伐?”
“把阿拉国家的脸都丢到太平洋去了!跌份儿!”
尖酸刻薄的嘲笑声,像刀子一样扎在农产品小组每个人的心上。
孙组长他们个个脸色涨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又无力反驳。
太丢人啦!
他们感觉自己成整个广交会的笑柄!
娄小娥的脸也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周野,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开始怀疑,这一次,周野是不是真的玩脱了?这跟在四合院里耍嘴皮子可不一样,这是真金白银的买卖!
就在钱爱国笑得最猖狂,周围所有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时。
周野非但没有半点沮丧,反而端起那碗凉半截的粗茶,喝一口。
他看着钱爱国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鱼儿不上钩,总得有几只苍蝇在旁边嗡嗡叫,才显得热闹嘛。
也就在这时。
刚刚转身离开的约翰逊,又脚步匆匆地跑回来。
他脸上带着尴尬和急切,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白人老者。
钱爱国正笑得起劲,冷不防被跑回来的约翰逊撞个趔趄,刚要发作,看清对方,又连忙挤出笑脸:“哎哟,约翰逊先生,您怎么又……”
约翰逊根本没理他,径直领着那个老者,快步冲到周野的“牛棚”前。
那老者一踏进稻草铺就的范围,脚步就顿住。
他没有看周野,也没有看桌上的苹果,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狂放不羁的草书——“道法自然”。
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浑浊的蓝眼睛里,竟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道……法……自然……”
老者用一种字正腔圆,甚至带着几分京腔的中文,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他转过头,金丝眼镜后的锐利目光,终于落在周野身上,那是一种发现同类的审视。
“年轻人,”老者开口,声音沙哑而有力,“这个‘绿墙认证’的规矩……”
“我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