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边走路边叹气,过去的事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远得他都懒得想了,有时又似乎是想不起来了,就比如现在他只知道肚子饿得很,口袋里却没有一个铜板,他仔细回忆最近一次跟钱接触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办法,他只好直直地伸出手去,希望有人能按照他的想法,把吃的东西乖乖地放到他的手掌上去。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只是一整天了,好像没有人读懂了他的心思。人来人往,都是一些无缘之人。
子龙上辈子一定跟丁家是有缘的,不然不会时常地碰面,这不,尤表兄又陪着丁家兄妹出门了,恰好的,又跟子龙见面了。
其实一开始谁也没有认出子龙,因为他的衣服已经完全脏了,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上面又全是厚厚的一层污垢,那衣服几乎完全是一副泥做的盔甲了。
丁小姐这次没有坐马车,天气热,她本来不打算出门的,不过尤表兄要替她打两样首饰,她不放心,还是决定亲自去说定了款式,毕竟是经常佩戴的东西,不可马虎了。
她一步三停地走着,一会儿嫌太阳晒,一会儿说夏天自己胖了,个子也长了些,衣服穿得有些不合身了,该置新衣了,一会儿又让哥哥帮着买东西,所以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
走到一个卖冰葡萄的摊子前,丁小姐站住了,她拿扇子遮了脸,对娇蕊说,让她去买一碗冰葡萄吃,又给娇蕊使眼色,让她去问哥哥要钱。
娇蕊会意,正要去要钱,转脸就看见一双黑乎乎的手支在眼前,她吓得啊了一声,丁小姐不满意了,“娇蕊,你怎么出门这么没有规矩,有失风度的,啊~”
尤表兄和丁大哥连忙凑近了些,发现只是一个乞丐在乞讨,个子虽然高些,但年纪还小。正要命令下人把小乞丐驱赶走,尤表兄眼尖,拿手抹了抹乞丐脸上的灰,怪笑道:“哦哟哟!你们看这是谁呀?”
丁家兄妹在后面一看,皆是一呆,丁小姐的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人人都知道丁家和詹家的婚约,詹子龙虽然放荡不羁,但好歹还有一个做刺史的爹。现在呢,刺史被发配了,詹子龙居然流落街头,变成了在街上讨饭的脏乞丐,自己哪还有脸呢!
丁家大哥倒是淡定,问道:“子龙兄,好久不见,怎的在这里……游逛?令尊的事我等都听说了,你怎么不去我家,我们好歹也算亲戚……”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丁小姐在后面猛的把他的袖子一扯,嘴角都耷拉下来了,嫌恶地掩了半张脸,眉眼低垂,“兄长说话当心些,我们可没有这样的亲戚!”
尤表兄一听此言,赞许道:“表妹说得对!这个时候了,表弟你可不要抹不开面子,让一些小人有了可乘之机,乱攀亲戚!”
丁小姐转了身子,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冷冷地道:“我本来就对爹订亲的决定有疑虑,当初人人都道这詹公子是纨绔缟梁,偏爹不听人言,冒冒然就将亲事定下,现在看来,爹他老人家也有看错的时候。”
丁公子还待说些什么,可尤表兄已经拉住他回转而去,独留一个眼睛呆滞的詹家公子、丁家女婿,呆呆地还在原地伸着一双手。
随后几个随从又把他围了起来,哐哐又一顿揍,这次时间揍的时间短了点,也没有把子龙扔臭水沟里。
不一会儿,子龙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脑袋昏沉得越发厉害了,发了一会儿呆,街上有个小孩儿看他可怜,把吃了一口的一片西瓜给了他,可那片西瓜吃了之后,却更饿了。
后来子龙在街上转了一天,也没有收获,无奈,子龙只好忍住肚子饿,走回到破庙里去,空空眼望着,守着月亮出来,到那时,更夫老者就会过来看他了,并且会带给他半张饼吃。
刚入夜不久,更夫老者还没有来,子龙却盼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远远地,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地朝破庙而来,只见她一袭白衣飘飘,头上还戴着遮脸的面纱,仔细闻,还能闻到好闻的花香。
“你是神仙吗?”
“詹公子,你真的疯了吗?”
“我没有疯啊,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吗?我是丁家小姐啊。”
“哦,对,你是丁小姐,不是神仙。”
“唉,你这样也真是可怜,我带了些钱给你。”
“你是来给我送钱的?”子龙盯着丁小姐手里的丝绸钱袋,“其实我更想要一个饼。”
“这钱我可以给你,不过,你需要在这张纸上签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
“什么纸啊?”
“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纸,就是你我二人的退婚书……当然了,我也不是逼你,你仔细想好了。只要你签了这退婚书,这袋子钱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嫌少,我还可以另外再加一些钱……”
“你希望我签吗?”
“我?我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愿意签……”
“嘁!可笑至极,星夜而来,不就是为了让别人签退婚吗?扭捏什么?你不如干脆地告诉他,就是你想让他签的,我看,反倒还快些。要不然依他的智力水平,怕还要思考好大一阵子,这样不就耽误丁小姐你的时间了吗?”
丁小姐吃了一惊,“谁在那里偷听?”
破庙前面长着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槐树,树叶茂密,树后阴影里转出一人,轻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偷听,你来之前我就在这里了。没防备,看了一出嫌贫爱富的戏码。”
丁小姐气愤,“什么叫嫌贫爱富?我们俩私人的事,你懂什么,既是偷听,又插什么嘴?”
那人又笑:“这个人已经落魄到需要睡在这城郊的破庙里,我要是丁小姐你,也想退婚呢。嫌贫爱富这个词儿虽然不好听,但丁小姐的主张,我还是赞同的,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丁小姐听他这么说,语气也较刚才缓和了不少,“我原本是不想自作主张来退婚的,可是表哥说,詹公子已经疯了,我想,既是这样,我总不能……我年纪还小,我,我总不能嫁给一个疯子吧?”
那人道:“丁小姐不必跟我解释什么,你要做什么,做便是了,我刚才也是好心提醒你,不必对着这疯子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
丁小姐点点头,“多谢提醒!只是,只是……”
“哦,我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明天就走了,此地发生的事情,我全当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我嘴很严,不会到处说的,丁小姐放一百个心!”
丁小姐想了想,似乎除了相信这人的口头承诺,也没有别的办法,又一想,他只知道自己姓丁,其他一概不知,让他说去又如何,别人谁能对号入座,笑话自己?
自己宽了宽心,想,还是办正事要紧,于是又催促子龙快点签名字,按手印。
子龙这边饶有兴致地听了半天二人的对话,那退婚纸一直举在他的手上,听丁小姐催自己,就接过了笔,一式两份,大笔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丁小姐又拿出一个油印盒子,子龙又认真地按了一个手印在上面,这才算是全了此礼。一份纸折叠好了,塞进子龙的胸口衣服里,一份丁小姐自己拿了。
丁小姐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灯笼,这会儿凑着灯光,仔细地检查了签名和手印,又满意地看了看那纸,道:“好!子龙,你做得很好,这一袋钱你拿着,我答应给你的,不能食言啊!”
那是一袋子的铜板,应该足足有五十文,子龙打开钱袋,排出铜板,一个一个地开始数了起来。
丁小姐轻哼了一声,转身正准备走,只听刚才插话的那人道:“丁家小姐,你家中既然多财,可否借给我这个过路人几个花花?”
丁小姐一愣,转而笑起来,“自然,我这里另有一袋钱,正是要赠与阁下的。”
她托着另一个绸缎袋子,等那人来取,“阁下如果嫌少,我家里还有,你可以随我回家去取。”
那人摆手,“不必不必,大晚上的,我跟着你一个年轻女子到你家去,不是很方便。这袋钱我看着就极好,我不嫌少。”
那人一开始一直躲在暗影里,只听闻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并不能看见人。趁着他走出来取钱袋的功夫,丁小姐定睛细瞧,也是无语,原来这人一直穿着夜行衣,半张脸用手巾围着,面对面也看不见他的容貌长相。
“原来阁下行事诡秘,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
那人见丁小姐一直盯着自己看,此时又说出讥讽之词,笑着说道:“丁小姐,你自己身着披风,头戴面纱,这大晚上的,咱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就谁也别取笑谁了吧。”
丁小姐见黑夜里此人如此打扮,料定他应是有些奇怪的身份的,这种人当然是越远离越好,想,他既拿了我的钱,想来不会到处说嘴,何必逞口舌之快,徒惹麻烦。
平白地多给一袋子钱,丁小姐其实心里很不爽利,待那人取了钱,她拂了袖子,也不再多话,提着灯笼就要走人。
正这时,只听另有一个人道:“所谓见者有份,既然丁小姐这么大方,不知道有没有第三袋钱分给我?也好堵一堵我的嘴呢?”
丁小姐听闻此言,气得跳脚,喝道:“哪里来的狂人?偷听不害臊!平白地还要分钱?”
只见破庙屋顶之上,轻飘飘落下一人,人未到声已至,“我比这位大哥来得还早些,本来不想理你们的小儿女情事,只是看到有钱可分,才特意过来跟丁小姐打个招呼。”
丁小姐也不理他,气鼓鼓围着破庙转了半圈,大声道:“是不是还有人?一起出来好了。”
屋顶的狂人捋了捋发丝,笑道:“此处没有其他人了,丁小姐放心,我都帮你看过了。”却原来,是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
丁小姐气极,“什么叫帮我看过了?你一个女子,大晚上的不在家老实待着,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鬼鬼祟祟,是贼么?”
她刚才就想质疑树后男子是贼,碍于对方是男子,就没敢说出口,这会儿见对方是一个女子,只觉得今晚出师不利,一股莫名的邪火窝在肺管子里,不好听的话脱口而出。
狂人女子却没有接丁小姐的话,她右手扶着腰间的佩剑,左手背在身后,俏然而立,月光不明,微风轻至,但见她衣袂飘扬,气质冷然,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丁小姐自然不服气,放下灯笼,双手击掌,啪啪几声响后,街面静寂,丁小姐忍不住回头去看,原定在不远处马车那里接应的尤表兄、娇蕊,和一干随从居然没有出现。
那女子体贴地解释道:“丁小姐的人,已经全被我放倒了,这会儿都在马车里歇着。”
丁小姐听闻此言,已经惊骇到发抖,夜黑风高,此处只她一个弱女子,对面这个从屋顶飘落下来的女子,轻轻松松就从那么高的地方飞下来,气息不乱,随身带着一把剑,还把那么多人都放倒了,丁小姐此刻心口发闷,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丁小姐不必害怕,放倒的意思是,那些人只是暂时被我用剑鞘击晕了,没有死,片刻就能清醒过来。”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女孩子家家的,说的一口江湖话?”
佩剑女子并不多话,道:“我也听说了丁小姐私自退婚的事情,封口费,也给我一份吧。”
丁小姐颤巍巍道:“我,我没钱了,不是,是钱在我表兄那里,你随我去拿。”
话虽这么说,但丁小姐捂着心口,喘了半天,挪不动步子,佩剑女子不耐烦,揪住她的衣服,一个纵身起跃,腾空丈尺有余。丁小姐只觉得身体一轻,居然凌空而起,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还没有想明白,旋又轻轻落下地来,正是尤表兄的马车前。
丁小姐再不敢多言,从尤表兄的怀里掏出一个蛇皮钱袋子,也不管里面有多少钱,直塞进女子手里。
女子也不多言,揉了揉那钱袋外皮,掂了掂分量,满意地转身离去。
突然,女子手中的剑嗡鸣声起,似要夺鞘而出,女子心中疑惑,但还是念了句咒语,剑方才像受到了安抚,平静了下来。
等她彻底走开了,尤表兄才悠悠醒来,丁小姐正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看他醒来了,催促着赶快走。
车子凛凛地走着,殊不知马车顶上,一只黑猫牢牢地抓着蓬顶,一双猫眼睛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