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深失踪前一日，半夜了，有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来敲门，压低声音跟济深低语了几句话，济深就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
花娘问：“怎么相公你跟宫里的人还有来往吗？”
济深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道：“我要出去办差，最多三日便回。我若没回来，守好咱家院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花娘对子龙说道：“这就是过往的全部经过了。”
子龙细想了想，道：“太监模样的人，你怎么判断他是一个太监的？”
花娘想了想道：“上了年纪了，但没有蓄须，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尖细，还有就是他的衣服，是很讲究的浅绿色袍子……哦，我想起来了，我那时被卖到王地主家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队公主的仪仗，随行的太监就是那个打扮。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来找济深的是太监。”
子龙问道：“来找你相公的太监，腰间可有鱼符？”
花娘道：“他腰间是一个银带，并无什么鱼符。”
子龙点头，“这么说，你见到的，不是宫里的太监，是公主府的太监。”
花娘疑惑道：“都是太监，难道还有不同吗？”
子龙道：“皇宫大内的太监，一般是紫色或者绯色的圆领袍，腰间系着金带，上嵌玉石，他既出来传话，很有可能还挂着鱼袋或者鱼符。而亲王、公主府邸的太监，是家臣奴仆，一般没有品阶，打理的是亲王、公主府的日常事务，一般穿浅绿色或深青色的袍服，腰系银带——总之，给你相公传话的，应该不是皇宫里的太监，至于是哪个亲王、公主家的仆人，这就需要调查了。”
冬天的长安，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抽走了所有鲜妍色彩，再摁进了一盆冰水里的画卷。
寒风是这里绝对的主宰。它从北方的陇坂、从更遥远的朔漠呼啸而来，灌入八水环绕的宽阔城池，在纵横如棋盘的“一百零八坊”间肆意穿行。
这风不似秋日之萧瑟，而是带着一种干燥的、锋利的质感，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锉刀，刮过人的脸颊、耳朵，钻进厚厚的衣领和袖口。
街道上行人稀疏，即便有，也都是蜷缩着身子，双手互插在袖筒里，脚步匆匆。他们口中呼出的白气，刚一离唇，便被寒风扯得粉碎，瞬间消散无踪。
天地间是一片沉郁的灰白。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张巨大而肮脏的牛皮纸，终日不见阳光，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昔日里郁郁葱葱、为城市平添无数风致的树木，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瘦骨嶙峋的黑色手臂，绝望地伸向苍穹。
这些枝叉交错盘结，在灰色的天幕上勾勒出无比清晰而又冷硬的线条，偶尔有寒鸦栖息其上，“呱”地一声啼叫，更添几分凄惶。
长安城的水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曲江池、太液池，那些王孙贵族与文人墨客流连的胜地，此刻水面凝结着厚厚的、浑浊的冰。冰面上有时会覆盖一层薄薄的、被风刮来的尘土与枯叶的混合物，显得斑驳而狼藉。昔日画舫轻歌、波光粼粼的景象，恍如隔世。
然而在房府那戒备森严的后花园中，繁花似锦，暖风醉人，一场私宴却进行得如履薄冰，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冰碴子，远比料峭寒冬的寒意更刺骨。
子龙，这位以“无忧公子”的名号行走京城的俊雅青年，此刻正端坐在精致的锦垫上，手中把玩着夜光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席间那对最尊贵，也最别扭的夫妻——高阳公主与驸马房遗爱。
自他凭借机巧与才名成功接近房遗爱，进而被引入这公主府的核心圈子以来，眼前这番景象已是常态。
房遗爱，这位梁国公房玄龄的次子，身形高大，面容也算得上端正，但在明艳不可方物的高阳公主面前，总是显得那般笨拙而局促。
此刻，他正亲手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将鲜红剔透的果肉递到公主唇边，脸上堆着近乎讨好的笑容：“公主，您尝尝，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高阳公主，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之一，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她今日穿着一袭石榴红蹙金双层广绫长裙，乌云般的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那张本就秾丽的脸庞更是艳光四射。
然而，这艳光里却淬着冰冷的锋芒。她并未去看房遗爱，也未去接那西瓜，只是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玉碟，示意他放下。那姿态，仿佛房遗爱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训练了无数次却依旧不得法的粗使下人。
房遗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讪讪地将西瓜放回碟中，额角似有青筋微跳，却终究没敢发作，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子龙与坐在斜对面的世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这几日私下议论，皆觉得这对天家贵女与功臣之后，看似身份尊崇，却终日困于这貌合神离的婚姻泥沼中，一个骄纵任性，渴求的是灵魂共鸣的激情；一个委曲求全，只知机械地履行丈夫职责以求保全富贵。
他们沉溺于自身那点扭曲的情感纠葛，内耗不止，确实非是能胸怀天下、成就大业之人。
酒过三巡，丝竹声渐歇，宴会的气氛非但没有热络，反而愈发沉闷。就在子龙几乎要以为这又将是一场无声煎熬的结束时，园门处的侍卫忽然提高了声调通传：“荆王殿下到——”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子龙精神一振，他此行的重要目标之一，便是这位近来在朝野传闻中，颇有些“大志”的荆王李元景。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色亲王常服，年约三旬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昂然而入。李元景面容白净，下颌微扬，步履刻意放缓，试图营造出一种龙行虎步的威仪感，但不知为何，那过度挺直的腰板和略显浮夸的姿态，总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房遗爱连忙起身相迎，态度恭敬。高阳公主也稍稍坐正了身子，算是给了这位皇叔面子。
“王叔今日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高阳公主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李元景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却隐隐有些中气不足：“公主侄女设宴，本王岂敢怠慢？实在是府中几位清客，就着《史记》里一段公案争论不休，缠着本王评理，这才来迟，恕罪，恕罪！”
他口中说着恕罪，神态间却颇有几分自得，仿佛门下清客谈文论史，正是他礼贤下士、文采风流的证明。
他落座后，目光扫过子龙，房遗爱连忙介绍：“王叔，这位便是近日名动长安的‘无忧公子’，才华横溢，见解非凡。”
子龙拱手行礼，谦逊了几句。李元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淡淡道：“哦？无忧公子？年少成名是好事，但亦需谨记，治学如做人，根基稳固最为紧要。”
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仿佛他已是学贯古今的大儒。
宴席重新开始，话题不知不觉被李元景引向了时政。他几杯酒下肚，谈兴愈浓，开始高谈阔论，从上古圣君说到本朝伟业，言辞间充满了对“恢弘盛世”的向往，以及对“某些人”固步自封、不识时务的隐隐批判。他引用经典，有时却难免张冠李戴；阐述抱负，多是空泛的口号，缺乏切实的方略。
子龙起初还凝神细听，希望能从这位“有志”亲王口中捕捉到些许真知灼见，或是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脉络。
但越听，心却越沉。这位荆王，言语浮夸，志大才疏，其所依仗的，似乎仅仅是那李姓亲王的身世，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他描绘的蓝图如同空中楼阁，对权力斗争的残酷、治国理政的复杂，显然缺乏深刻的认识。
子龙暗自叹息，看来之前的传闻多有夸大，此人不过是个活在自我幻想中，善于沽名钓誉的草包而已，若将其视为潜在的合作者或利用对象，风险极高。
就在子龙内心失望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高阳公主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王叔，”她纤指绕着酒杯边缘，慢悠悠地说道，“您这番雄心壮志，听着真是让人心潮澎湃。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扫过李元景那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的脸庞，“这治国平天下，光靠读几本死书，喊几句响亮口号，怕是远远不够吧？侄女我虽愚钝，也知为君者需雄才大略，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常人所不能及。您连门下几个清客的无谓争论都摆不平，被缠得连赴宴都迟到，这……呵呵……”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声意味不明的“呵呵”，以及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笑意，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李元景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身份尊贵，何曾受过如此当面奚落，而且还是来自一个晚辈，一个女子！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酒水都溅了出来。
“高阳！”他厉声喝道，连“公主侄女”的客气称呼都省了，“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讥讽本王无能？”
园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丝竹声早已停下，侍从们屏息垂首，恨不得自己能隐形。房遗爱吓得脸色发白，看看满面寒霜的荆王，又看看一脸不屑的公主，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却嗫嚅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高阳公主却毫无惧色，反而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语气依旧慵懒，却字字如刀：“王叔何必动怒？侄女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这皇帝的位子，九五之尊，看着风光，实则非雄才大略者不能居之。若是……若是些只会空谈、无甚真才实学的庸常之辈，还是早些收了那不该有的痴心妄想为好，也免得……害人害己，徒惹天下笑话！”
“痴心妄想”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花园中炸响！
子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心脏骤然缩紧！他虽知唐代皇室风气开放，公主权力不小，但也万万没想到，高阳公主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几乎是在明指荆王有夺嫡之心，并且极尽嘲讽之能事！这已不仅仅是口舌之争，这简直是在引火烧身，甚至可能牵连在场所有人！
李元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高阳公主，你了半天，却因极度的愤怒和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恐慌，一时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那副模样，更坐实了高阳公主的指责。
就在这时，高阳公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语过于骇人听闻。
她看到子龙骤然变色的脸，以及世雄那凝重无比的眼神，心头也是一凛。那失控的怒火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可以不在乎房遗爱，可以顶撞荆王，但有些话，一旦在公开场合挑明，便是滔天大祸。
场面极度尴尬，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房遗爱终于找到机会，几乎是带着哭腔，颤声打圆场：“王叔息怒！公主……公主她今日多饮了几杯，言语无状，您千万海涵……海涵啊！”他又急忙转向高阳公主，低声急道：“公主，快给王叔赔个不是……”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虽未再言语，但那态度明显是不愿低头。
李元景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高阳公主，眼中怒火与阴鸷交织。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得很！本王今日算是领教了！”说罢，猛地起身，一脚踢开身后的锦墩，连告辞的话都不说，拂袖而去，背影充满了羞愤。
主角之一愤然离场，这场宴会自然无法再继续。
高阳公主也霍然起身，面沉如水，对满座惶惶然的宾客丢下一句“散了吧”，便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转入内堂。
方才还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转眼间杯盘狼藉，人去楼空，只剩下尴尬的寂静和无声的硝烟在弥漫。
房遗爱呆立原地，脸色灰败，如同瞬间老了十岁。
子龙快步走到世雄身边，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世雄，刚才……刚才公主那话……你听见了？这……这荆王他……还有公主她……”他心中波澜起伏，原本以为只是观察一对怨偶和一个庸王，却不想竟窥见了如此惊人的隐秘和险恶的旋涡。
世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荆王离去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内堂，沉声道：“子龙，此地不宜久留。看来，这长安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子龙默然点头，看着窗外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将这偌大的公主府映照得一片辉煌，却只觉得那光影之下，隐藏着无数噬人的黑暗。
他利用“无忧公子”的身份顺利打入这里，如今却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高阳公主的骄纵任性，荆王那不堪匹配其野心的才具，以及他们之间那几乎挑明了的危险关系，都预示着前路危机四伏。
长孙无忌的计划，看来又要取得决定性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