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娇蕊那双含着泪又带着倔强的眼睛,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就在两个时辰前,她在后花园的芙蓉树下拦住他,声音颤抖却又坚定:“你若不负我,便三媒六聘娶我过门。否则,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愿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
他怎么回答的?他支支吾吾,说需要时间,说母亲那边需要慢慢说服。然后他看见了娇蕊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那种失望几乎要将他灼伤。
“时间?我给你的时间还少吗?”娇蕊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说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人,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一个名分。如今看来,不过是哄我玩罢了。”
“我不是……”子龙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娇蕊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终究不过是个丫鬟出身的女子,配不上你做正室,是不是?”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子龙的心窝。因为她说的是事实——他母亲,那位威严的秉莲夫人,她出身名门,是绝不会允许一个丫鬟摇身一变成为少奶奶的。家规森严,门第之见,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原地。
“你给我点时间,”他最终只能重复这句话,“我一定会想办法。”
“好,我给你三天。”娇蕊咬着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三天后若没有答复,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想到这里,子龙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是他常来的地方,二楼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无法排解他心中的郁结。
“伙计,再来一壶竹叶青。”他喊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颓唐。
就在他自斟自饮时,街对面绸缎庄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童伯金的妻子郑氏。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罗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比甲,发髻简单地挽着,插一支素银簪子,却比那些满头珠翠的贵妇人更加引人注目。
郑氏似乎也看见了他,微微一愣,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日初融的雪水,清冷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子龙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他明知这样不对,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郑氏是童伯金的妻子,而童伯金是童炎的儿子。
虽说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童炎的下狱乃至去世,跟子龙的父亲有关,但坊间一直流传着童、詹两家不和的传言。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郑氏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更控制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这种吸引力是致命的,像飞蛾扑火,明知会焚身,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郑氏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街边驻足,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她偶尔抬眼望向酒楼的方向,那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子龙所在的位置,每一次都让子龙心跳加速。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走下楼去。
“童夫人,”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在此处等人?”
郑氏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是詹公子啊。不,我只是随便逛逛,买些布料。”她指了指身后丫鬟抱着的布匹,“你呢?大白天的,怎么一个人在酒楼喝闷酒?”
子龙苦笑:“心中有些烦闷,借酒消愁罢了。”
“公子这么年轻,有什么好愁的?”郑氏轻笑,眼波流转,“不如这样,今晚天香园有新戏上演,听说是个新班子,唱得极好。我一个人去也无聊,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去?”
这邀请来得突然,子龙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可看着郑氏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他迟疑着。
“怎么?怕人说闲话?”郑氏微微歪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还是怕我把你吃了?”
子龙脸一热:“自然不是……我只是……我……”
“那就这么说定了,”郑氏打断他,“酉时三刻,天香园门口见。”说完,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淡淡的茉莉香气。
子龙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兴奋与罪恶感交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不归路。
晚上他终于忍不住,悄声问烟霞:“烟霞姐姐,你说,我白天看见一个女子,照说呢,她长得不算很美丽,也不是人堆里最出众的那一个,可是,她总是能引起我的注意,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烟霞斜眼乜斜了子龙一眼,道:“你又对谁起了龌龊心思了?”
子龙唉了一声,道:“怎么说话呢?烟霞姐姐你最知道,我这几个月过得跟和尚似的,连娇蕊的房间都没去过,她不是因为这个还闹来着。我能有什么龌龊心思呢……”
烟霞道:“那只能说明你对娇蕊腻烦了,不能说明任何其他事。你出个门,回来就惦记起一个女子,还不是动了心思?”
子龙道:“麻烦就麻烦在,她还是别人的老婆。”
烟霞叹气,“要说你的桃花债是不少,你此生必为女人所累,这都是命簿里写好的,谁也没有办法。”
子龙奇道:“还有命薄这种东西?谁来负责写命薄?”
烟霞道:“这我可不知道。只是这一次你既然遇到了别人的老婆,可知这是险关,是情劫,要万分小心才是。”
子龙道:“可不是嘛,这我不才向烟霞姐姐你请教,如何应对?”
烟霞想了一会儿,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法子,就是带着你倾心相爱的人,时刻不离左右,或能躲避此劫。”
子龙道:“你这可是难为我,我若有一个倾心相爱的人,怎么还会遇到别人的老婆?”
烟霞摊开双手,“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回到家中,子龙坐立难安。他既期待晚上的约会,又害怕自己真的会把持不住。在房中踱步良久,他终于想出一个两全之策——邀请青萍一同前往。
青萍是他的师妹,性情温和,知书达理。有她在场,既能避嫌,又能缓解他与郑氏独处的尴尬。
他一开口,青萍爽快地答应了。
子龙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感到一丝失落。
傍晚时分,子龙提前一刻钟到达天香园门口。戏园外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青萍今日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简约素雅,与郑氏那种夺目的美截然不同。她笑着问子龙:“师兄今日怎么有兴致请我看戏?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讨好我?”
子龙心中一惊,强笑道:“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得了两张好票,想着你爱看戏,就邀你一同前来。”
青萍还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了,目光望向子龙身后。子龙回头,看见郑氏正款款走来。
郑氏看见青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对子龙说:“子龙,这位是?”
“这是我的师妹王青萍,”子龙连忙介绍,“青萍,这位是童夫人。”
青萍得体地行礼,目光却在郑氏和子龙之间微妙地流转。子龙感到一阵心虚,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捉住。
三人一同进入戏园,在预订的雅间落座。戏尚未开始,园子里人声嘈杂。郑氏很自然地坐在子龙身旁,低声与他交谈,时而发出轻轻的笑声。子龙一边应付,一边偷偷观察青萍的表情。
青萍安静地坐着,目不斜视,只是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戏开场了,唱的是《牡丹亭》。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相会,缠绵悱恻。台上的唱词婉转动人,台下三人却各怀心事。
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郑氏忽然轻声对子龙说:“这词写得多好,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不如及时行乐。”
她的声音很低,但足够让一旁的青萍听见。子龙感到一阵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
中场休息时,青萍突然站起身,拉着子龙的手就要往外走:“师兄,我身子不适,想回去了。”
子龙一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头疼得厉害,”青萍面色确实不好看,“请送我回去吧。”
郑氏悠悠开口:“青萍姑娘若是不适,不如我让丫鬟去请个大夫?”
“不必劳烦童夫人了,”青萍语气生硬,“师兄送我回去即可。”
子龙为难地看着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无忧公子吗?真是巧了。”
浓妆艳抹的娇蕊不知何时站在雅间门口,一身艳丽的桃红色衣裙,与青萍的素雅形成鲜明对比。她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全是冷意。
子龙心中一惊:“娇蕊?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娇蕊轻笑,目光在郑氏和青萍身上扫过,“看来我打扰了无忧公子的好事?一位是端庄秀丽的师妹,一位是风韵犹存的夫人,无忧公子真是好福气。”
她一口一个“无忧公子”,早引得旁观者纷纷侧目。
“休得胡言!”子龙厉声喝道,脸涨得通红。
娇蕊却不理会,目光定格在青萍身上,语带讥讽:“青萍姑娘真是好涵养,陪着师兄与有夫之妇私会,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姑嫂情深呢!”
这话太过恶毒,青萍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子龙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娇蕊的手腕:“娇蕊!立刻向青萍道歉!”
“道歉?”娇蕊冷笑,“我为何要道歉?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们三人不是在这里私会?”
“童夫人是父亲故交之妻,青萍是我师妹,我们一同看戏,有何不可?”子龙声音严厉,手中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你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坏人家清誉!”
娇蕊疼得皱起眉,却倔强地不肯服软:“清誉?无忧公子何时在乎过清誉?你若在乎,就不会与有夫之妇眉来眼去;你若在乎,就不会对我许下那些承诺却不兑现!”
这话一出,周围雅间的人都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子龙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他松开娇蕊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向青萍道歉。”
“我不会道歉的,”娇蕊扬起下巴,眼中闪着泪光,却依然倔强,“要道歉也该是你向我道歉!你辜负了我,如今又在这里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詹子龙,我看错你了!”
说完,她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那抹桃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只留下一阵香风和满室尴尬的寂静。
子龙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他看见青萍苍白的脸,看见郑氏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青萍,我……”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青萍摇摇头,轻声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子龙点点头,甚至忘了与郑氏道别,就跟着青萍离开了戏园。
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马车颠簸着,子龙的思绪也随之起伏。他想起了与娇蕊初识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鬟,会在花园里追着蝴蝶跑,会因为他一句玩笑话而脸红半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复杂难解?
他又想起了郑氏,那个像毒药一样令人上瘾的女人。明知危险,却忍不住靠近。而青萍……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师妹,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青萍一直对他有好感,他是知道的,却始终装作不知,甚至利用这份好感来掩饰自己对郑氏的非分之想。
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师兄,”青萍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那位童夫人……你最好离她远点。”
子龙一怔:“为何这么说?”
“我看得出来,她不是简单人物,”青萍转头看向窗外,“她的眼神太复杂,心思太深,你驾驭不了的。”
子龙哑口无言。青萍总是这样,看似温婉无害,实则洞察一切。
“至于娇蕊……”青萍顿了顿,“她虽举止不当,但对你是一片真心。你若是不能给她未来,就早些放她走吧,何必彼此折磨?”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子龙心上。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娇蕊的痴情,舍不得郑氏的诱惑,也舍不得青萍的温柔。
他把头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车轴的吱呀声像是他内心挣扎的伴奏。他不知道的是,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娇蕊的愤怒,郑氏的诱惑,青萍的失望,都将如暗流般汇聚,最终掀起滔天巨浪。
而此刻,他只能在这命运的旋涡中,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