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后,中心大街上人们渐渐稀少,家家户户开始烧炉煮饭,一派清明祥和的景象。
夜晚之后,街上更是清冷寂静,人和狗都开始渐渐入睡了。月上枝头,那个白天被抛进下水道臭水沟里的人才慢慢苏醒过来,四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坐在地上缓神。
打更的老者路过,只听那人道:“吾乃詹子龙,字永辉,年十七,商洛人氏,湖州刺史詹不忧之子。”老者摇头,“是个痴傻少年,也是可怜。”随后从怀里掏出半张饼递过去,“吃吧。”
詹子龙接过饼,忍住身上疼痛,起身行了个礼,“多谢老人家赐饼。”
老者连忙回礼,“虽然痴傻,礼数却周全,罢了罢了,你随我来,我指你一个宿觉的地方。”
子龙边吃饼,边跟着更夫老者走,一路走到城西,靠近城门的后面,一处荒凉所在,正是本地的一座荒庙。
更夫老者道:“你尽管大胆在此处歇息,并不会有人来打扰,保你一觉睡到大天亮。”
子龙深谢了老者,径直走进庙去,也不顾里面经年的灰尘,倒头睡去。
老者摇头叹息着走开了,只听他一边打更邦,一边摇头唱道:“珍珠儿土里埋,和氏再无璧,你道这世人不知你,我却说,落魄的凤凰它不如鸡。”
子龙不知道的是,五里外的三号牢营里,他的父亲詹不忧始终不肯松口,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云娘收受贿赂一事,让本来可以顺水推舟、网开一面的主审官都无能为力了。
千里之外的蔡州城中,蔡州知州赵秉志将湖州的来信交与妹妹,“妹夫执着如此,你知是为何?”
秉莲看了信,叹息道:“想来无非是感慨云娘为詹家的付出,不忍她死后名节有损吧。”
“为保一小妾名节,可是会连累亲朋无故遭殃,妹夫可想过你吗?”
秉莲沉默良久,道:“大哥不必着急,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可快马将此信交到星耀的手上。他若还有一点智识在,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莲妹,放下此事不论,不是我说嘴,你在妹夫家的日子,怕不如你在信里写的那般轻松吧?”
秉莲摇头,轻笑道:“大哥做了知州,做了一方的父母官,娶了嫂子,有了一群孩子,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可你还是如孩童时那么疼我,担心我的冷热寒暖,小妹我知足了。”
秉志道:“你是我的亲妹子,我怎么可能不惦记你呢?我们是骨肉至亲,不疼你疼哪个?”
秉莲道:“我跟星耀少年夫妻,也曾有约定白首到老,岂料不到十年他竟忘却了,人的记性,有的时候很不好说。”
秉志道:“我知道你少年时偏爱老子,修的是无为心法,可你毕竟是女子,心性这么老成持重,古水无波,不是我偏袒外人,不怪妹夫忘记什么。”
秉莲道:“这其中的细节,大哥你哪里知道?罢了,等这一节危险过去,有了缓解时再说吧。”
秉志道:“但愿妹夫还能有一点理智在,不叫无辜的家人受连累。我都不怕什么的,宦海沉浮,这是常事。可是爹年纪大了,怎么能让他时时悬心呢?还有,你安排了人接子龙过来,怎么一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我再派人过去看看吧?”
秉莲道:“子龙定是担心他爹的安危,不肯离开湖州,倒不用特别担心他,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即便有什么事情,全当是他的历练,也是好事。只是爹……我没有算到这事会牵连甚广……早知道,我不该如此放任云氏……”
秉志惊奇道:“莲妹,怎么?难道你一早就算到会有今日之事?是什么来由?”
秉莲道:“大哥,云氏是我的丫鬟,虽也出身书香门第,可毕竟幼年失学,她忠心而智力不足,志向远大但见识短浅,一心求好但不思进取,这些都是管家人的大忌。”
秉志道:“你既知如此,为何还要将家中的中篑大权交给她执掌呢?”
秉莲沉思良久,道:“大哥,云氏一片忠心是难能可贵的,她的热忱,连子龙都佩服……”
秉志道:“子龙还是个孩子……”,说到此处突然打住,“连孩子都这么想,那么妹夫自然也觉得你既然身体孱弱,云氏的能力可以帮你……”
秉莲道:“是的。我明明知道云氏的能力和智慧不足以支撑府中事物,但她人蠢而不自知,只凭一腔孤勇行事,我早料到会有祸事发生,只是没有想到这祸事可以如此大,连爹和大哥你都受到牵连。”
秉志道:“这是莲妹你的不是了,你既早料到会有今日的祸事,就该跟妹夫坦诚相待,忠言以告之,难道我那金科进士出身的妹夫,会听不懂吗?”
秉莲叹道:“云氏是个愚忠愚孝之人,子龙八岁那年冬天非要站在冰面上凿冰抓鱼,结果掉进冰窟窿里,是云氏想都不想,纵身跳进河里,拼着性命将子龙捞了上来,她却从此落下了骨寒的毛病,一到冬天湿冷天骨缝间就疼痛无比。
还有一次子龙他爹的朝服破损,第二日就需进殿面圣,云氏知道了此事,连夜缝补,整夜未眠,终于补好了那件连京城的专业绣坊都不敢接的活计,可她从此落下眼疾,一到夜晚就看不清东西,年纪轻轻几乎半盲了。这样的人,兄长你能说她坏么?
大哥,如果是朝堂之上,我是臣子龙他爹是君,我自该诚以告之,即使在家中,夫为妻纲,我也应尊他敬他,不该有所隐瞒。
可是大哥,如今你也有妻子儿女,可会稍稍了解我的处境,云氏的问题,只是智慧和能力水平不够,这样的事情,我同样作为女人看得清楚,可云氏不仅是管家之人,还是詹郎的爱妾,他的枕边之人,我……我实在是……”言未毕,眼泪就流了出来。
秉志呆了一呆,叹息道:“我懂了,倒是莲妹你受委屈了。所谓一将不能累死三军,大概就是你说的道理。可妹夫亦有失察之责呀。”
秉莲道:“文帝景帝这样贤良的君主,偶尔还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尚且不能完全按照臣子的才能高低,来选拔近臣,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平凡人,我并不能深责詹郎。”
秉志道:“你能想通到这一层也算难得了。”
秉莲道:“我本想等此间事了,再向大哥详细禀告,岂料兄长如此智慧,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化解开了,问询清楚了,倒叫我惭愧。”
秉志道:“可见素日里,你和妹夫讲话是多么费事。夫妻之间这样的生分,不是你的福气啊。”
秉莲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大哥的教导。往日里我没有对大哥坦白这些小事,是多么地错误,我后悔极了。”
秉志道:“你还觉得这些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吗?你和妹夫的府邸不是普通人家,即便是普通人家,掌家人的智慧水平很多时候,也决定了这个家、和每一个家人的命运。可见你被儿女私情遮了眼睛,对这些事情的判断错得多么离谱。
原本我对这些家务事也没有很重视,是你嫂子提醒我:那一年你的希文侄儿四岁,当街扔给一个老叟一个馒头,就扔在地上,老叟捡起来,还对着你侄儿道谢,可是你嫂子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不仅责罚了你侄儿,还训斥全家,连带着我,都没有晚饭吃。”
秉莲道:“嫂子是觉得希文侄儿对别家老叟不够尊重吗?但连累全家……会不会责罚过了?”
秉志道:“我当时的想法跟你是一样的。爹没有晚饭吃,询问希文的娘,你嫂子就请爹到赵家祠堂就座,当着祖宗牌位跪了下来,说自己没有将希文教导好,请爹写休书自请回家。”
秉莲好奇道:“这……我看嫂子并不是矫揉造作之人,怎么会有这样大动干戈的场面?”
秉志道:“当时爹都吓了一跳,你嫂子跪拜行了大礼,才解释道:今日之事,看似一桩小事,但从细节处可以推测出未来的发展,不仅关系到希文的成长,更关乎到整个赵家的兴衰成败。
第一件就是希文四岁了,却不知爱惜粮食,不识五谷。如果,放任希文继续浪费粮食,不尊重农民的劳作,不珍惜粮食,可想而知,成人后他定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人,即使入了学,有学识,也会骄矜自傲,目中无人,那么,这个孩子的教育已经废了一大半了,这是她这个母亲的重大失职。
第二件事是希文四岁尚不知礼仪,对老人家没有基本的尊重。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这说的是,敬爱自己家的老人,也敬爱别的老人;呵护自己的孩子,也呵护别人的孩子,那么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中转东西一样容易。
如果只是表面上尊重自家老者,出门对于同样老迈之人却轻佻傲慢,那么,长大之后,这个人会是一个真正忠君爱国之臣吗?这是赵家没有重视礼仪教育的结果。
第三件事,今日希文的施舍本是一件好事,但因为行为失当,就完全变成了一件错事。孔子曾言: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我赵家做事没有任何规矩可言,全家上下都有规劝和谨慎的失职。
原本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施舍食物本是应当,可也要有规矩有分寸,谨慎小心,否则就是托话柄于人手,顷刻之间会有意料不到的祸事降临,这是全家上下老少都应该警醒的规矩,她作为当家主母,没有及时立下家规,乃是重大失职。”
秉莲道:“规矩二字说出来,我知嫂子这三条、这番话,定不是一日之功。那时兄长你没有觉得嫂子小题大作,而责怪她吧?”
秉志道:“所谓一管窥豹,见微知着就是这个道理,我细想她说的这三点,越琢磨越觉得有深意,及想到她说的,顷刻之间会有意料不到的祸事降临,更觉得她属意深远,高瞻远瞩,心中更敬她几分。哪敢起责怪的心思,非要助她将家里的规矩重新修正才是。
爹更是敬重你嫂子为家中思虑的心思,口中不住地赞许。第二天更是召集阖族耆老,将管家之权全权交予她手,再无人异议。”
秉莲不敢落座,只站着听兄长说话,秉志却摆手让她坐下,“娘去世得早,这些管家的事,来不及教导你,我和爹又都是男子,你没有了解这些事情,怨不得你。”
又道:“你既来了蔡州,抽时间多跟你嫂子走动走动,多向她请教一些管家的事情,或许她能给你一些提携。”
秉莲连声应允,走到书案前,提笔给詹不忧写了一封信,交给兄长看了,秉志想了想,又另书写了一封附上,一并交给信差,连夜送到湖州监营里去。
赵家兄妹曾经高谈阔论,言及管家之权的重要性,家族兴旺于微末处见真章,却不知,詹子龙因为伤势过于严重,又接连遭遇抛弃殴打,已患了失忆之症。
不久,詹不忧的案子很快就判决了,罢职且流放到八百里,不牵连亲友及其他。
这些事,在破庙里睡觉的詹子龙是一无所知的。很多天过去了,他身上本就湿了的衣服粘了很多泥土和脏东西,不过破庙里也是肮脏和破旧的,他躺在那里,倒是和谐。
只不过肚子饿的时候,子龙总要出门找吃的,那就与其他人不和谐了。
别人看见这么一个衣衫肮脏的要饭后生,都先要嫌弃地捂住口鼻,好像他身上有怪味或者传染病,然后无一例外地挥手命令他离开。
子龙先前是多么爱漂亮的人呢,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幞头巾必是稠的,束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不出门时或插一柄玉簪或金簪;衣服一律是熏香过的,烫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束腰的玉带是母亲亲手缝制的;玉带上面挂的玉坠是汉白玉的;那些玉,据说都是母亲陪嫁过来的老玉,一个小件都价值连城;荷包里除了香料,一定被云娘塞满了钱;手里拿的扇子是前任湖州知州赠送的,扇面上还有他的亲笔题词呢;靴子就不用说了,必定是雪白或青底;子龙出门都是一帮人簇拥着、跟着。
子龙回忆得高兴,不由得像往常那样晃着膀子走起路来,不料很快就被人打了脑袋,打了脊背,敲了小腿,他这才缩起肩膀,老实地正常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