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朱七五人真是朱家人,大船上的所有人才彻底放下心来,这五位武功好得没话说,又不聒噪,实在让人省心。
一晚上没有睡觉,一船人都困乏得很,可谁也不敢怠慢,一时帮着掌舵,一时帮着划桨,就希望早点儿天亮,船快点行进。
子龙困得眼皮打架,还得划桨,只好没话找话,“哎~詹叔,你说为什么朱七他们几个的爹娘这么奇怪,取名字反着来,老大叫朱七,最小的反倒叫朱三,是不识数么?”
世雄打着哈欠道:“你才不识数,照我看,姓朱的这户人家才是最懂数的,七可不比三大么,错哪儿了?”
朱七给世雄比了个大拇指,世雄道:“你看,朱七也认同,可见其他人才错了呢。”
小四、小五想了又想,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师傅那时算术是不太好的,所以取错名字了,可知五比四大。我进门早些,应该是小五,你迟,原本是小四。”
小七、小八呸了一口,懒得搭理这两个墙头草。
天光初绽时,太湖仍笼罩在靛青色的雾霭中。就像是水天相接处浮起一缕金线,如织女抛下的丝绦,渐渐晕染开去。那轮红日太阳慢吞吞地,带着与生俱来璀璨的光芒,带着无与伦比骄傲的轮廓,带着无法取代梦幻的色彩,华丽登场了。它将云霞染作胭脂色,继而整个跃出水面,金光迸溅,惊起一滩鸥鹭。
万顷碧波霎时被点燃,碎金跃动,连带着远处黛山也镀了层暖色。渔舟上的蓑衣人直起腰,看晨光穿透薄雾,照得舱中渔网银丝闪烁。昨夜还隐在暗处的菱叶、苇丛,此刻皆无所遁形,连水底游鱼也清晰可数。
日头愈高,湖面蒸腾起淡紫烟霭,与晨光交融,幻作七彩光晕。船娘哼着吴歌摇橹而过,歌声随波纹荡开,惊散几片浮萍。此情此景,纵有前夜风雨,此刻也尽数消融。
太阳一出现,世界全都明亮了起来,那些阴霾事件,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些隐秘的罪恶,似乎一下子全不见了,天地间唯剩这浩荡光明,照得人心透亮。
也顾不得晒,就放任船随意地缓慢行进,一船人都跑去补觉了。王小姐并几个婢女坐在甲板上打着扇子放哨,景色虽美,但伴奏却是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十分地无语。
这也算太湖上难得体验一次的景致了吧。
王家的这艘商船长十二步,宽两丈四尺八寸,载重二十五钧,乃是初唐时太湖上数得着的精良货船。
船身以整段香樟木打造,龙骨笔直如剑,船舷打磨得能照见人影。船头雕着貔貅吞浪的纹样,朱漆描金,在夏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四幅船帆,皆用上等水牛皮鞣制,厚实如盾,却柔韧似绸。帆面以鱼胶黏合,针脚细密如蚁足,纵使遇着太湖上常见的骤雨,也不渗水。
挂满帆时,帆鼓如满月,借了东南风,船身便如离弦之箭,破浪而行,船尾拖出两道雪白的浪痕。
此船常年往返于湖州与金陵之间,船舱里堆着新采的碧螺春,青瓷茶罐码得齐整;另几舱是吴绫蜀锦,绸缎在箱中泛着幽光。
船工们说,这船吃水稳当,纵是载了二十五吨货,在太湖风浪里也如履平地,连最挑剔的商贾都愿多付两成运费,图个平安。
夏日里,船行至洞庭山附近,常有白鹭追着船帆飞,羽翼掠过牛皮帆面,发出“沙沙”轻响,倒成了这商船特有的风景。
王家这次为保送王小姐安全回金陵,但也不是什么货物都没装,预先还是装了半船的茶叶和布料,到润州卸货。其余都是王小姐的行李和吃食,即使几日不靠岸到水驿歇息,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太湖水面宽阔,周围并没有遮挡物,这一日没有追兵也没有刺客,真是轻松啊。
傍晚时分,人渐渐地醒了,子龙提议下水捉鱼,世雄说还是钓鱼,小四小五借了船老大的渔网要撒网,于是各行其是,倒也各有收获。
王家的厨娘王氏,是太湖边上出了名的巧手。她烹鱼的手艺,连金陵城里的老饕都赞不绝口。这日,她立在船尾的灶台前,手起刀落,将清晨刚捕的太湖银鱼、白鱼、白虾,化作一席令人垂涎的盛宴。
“鱼糜丸子汤?”乃是取白鱼最嫩的腹肉,剁作糜泥,佐以姜汁、蛋清,捏成丸子,入清汤慢煨。丸子浮起时,汤色已如乳玉,撒上几片嫩笋,鲜香扑鼻。
“红烧三白?”乃银鱼、白鱼、白虾同烧,先以猪油爆香蒜瓣,再下鱼虾,淋上湖州老酒,文火收汁。酱色渐浓时,鱼肉已吸饱了滋味,入口即化。
“干炸小鱼干?”则是将小银鱼洗净,抹盐晾至半干,入滚油炸至金黄。咬一口,外酥里嫩,连鱼骨都炸得酥脆,佐酒最妙。
“干蒸鱼豆腐?”比较麻烦,先将白鱼去骨,与嫩豆腐同蒸,淋上豉油、香油。揭开蒸笼,热气蒸腾中,鱼豆腐颤巍巍如凝脂,鲜嫩无比。
“鲜切生鱼片?”讲究的是刀工,白鱼现杀,去骨切片,薄如蝉翼,铺在冰镇的青瓷盘上。蘸些姜醋,入口清凉,鱼肉的甘甜在舌尖绽放。
“太湖三白羹?”更是讲究,将银鱼、白虾、白鱼熬汤,勾芡成羹,撒上葱花、蛋丝。羹色莹白,滑过喉头,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船头摆开矮桌,菜肴一字排开,湖风裹着香气,引得邻船渔夫都探头张望。王氏笑眯眯地端出最后一道三白羹,笑道:“尝尝看,这才是太湖的鲜味呢!”
其他人也帮忙,又做了几道家常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先用金盘子、金碗给王小姐盛了菜送去,王小姐说:“尽够了,我们几个女子自在舱房里用饭,就不出来应酬了。”又吩咐小七搬了两坛子酒出来给大家享用。
酒的泥封一打开,扑鼻的酒香就传遍了整个船舱,大家的兴致都高涨起来。
甲板下来半层是一个大通舱,几十个人围着一个长条几案席地而坐,吃菜饮酒,遥敬月仙,祝祷这些人可以平安到达金陵。
虽然不能交流,但朱七兄弟五个喝酒却从不推辞,一时间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菜肴美味,酒味香醇,又有人豪歌豪饮,诗性起了,子龙本来想作诗一首,就转头问旁边人,“今天是几月几日?我好定个曲牌。”
结果那人只摇头,原来是朱三。
朱三年纪最小,跟子龙也最亲近,子龙问他能不能听?他点头。子龙又问,只是哑吗?朱三点头。张开嘴巴给子龙看,原来舌头被人削了去,短了一大截。
“所以你并不是天生聋哑?”
朱三点头。
“你姓朱,是打出生就在朱家吗?”
这次朱三摇了摇头。
“是长大之后才去的?”
朱三点头。
“是朱家人把你们的舌头削了?”
朱三摇头。
“你们小的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这次朱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了,朱三拿出一柄笛子,走上甲板,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笛声初起,如清泉滴落,又似风过竹林,在夏夜的太湖上悠悠荡开。
那曲调忽高忽低,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快跳跃,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让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笛声掠过水面,激起细碎的波纹,随着水波一圈圈扩散,直飘向远处月亮的倒影处。
月光下的湖面银光粼粼,笛声的余音在水纹上跳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与湖水、月影嬉戏。偶尔一阵夜风拂过,笛声便散入风中,化作几缕若有若无的旋律,又悄悄融入夜色,再无踪迹可寻。
船上的众人皆沉醉其中,连渔火都似乎随着笛声轻轻摇曳。朱三的笛声渐歇,而湖上的月光依旧温柔,仿佛那悠扬的旋律从未消散,只是化作了夏夜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太湖的波光里。
一曲终了,大家都鼓掌,邀朱三再吹一曲,见朱三略有迟疑,世雄走上甲板道:“让朱三兄弟喝口酒,休息一下,等会儿再吹。我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好不好?”
甲板跟通舱连着,一些人坐到甲板上,依着船舷,边看月色边嬉戏;一些人还在舱里,继续吃菜饮酒,倒不影响听故事。
大家都说想听故事,世雄便道:“从前这太湖里是有龙王的,龙王有一个女儿……”
小四道:“你怎知道现在就没有龙王?”
世雄道:“你乱打岔,我又没说现在没有——龙王这个女儿长得是花容月貌赛天仙,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却找不到合适的郎君。龙王龙母着急啊,就向所有的水族发出招婿帖,一时之间四海都传遍了。”
“为什么不向咱人族发帖呢?”
“你傻啊,龙都生活在水里,你是人,你去水里能生活吗?不淹死吗?”
烟霞突然插话道:“谁说龙都生活在水里,就没有不生活在水里的龙么?”
“烟霞姐姐,听说世上有各种龙,形态习性也各有不同,我听说就有龙生活在天上?可不只生活在水里,怎么,你对龙感兴趣啊?”
烟霞摇头,世雄接着讲道:“那些接到招婿帖的水族,适龄的,非适龄的,未婚配的,婚配的,好看的,不好看的,男的,女的,都来了。这些人,有的是慕名而来,想看看这太湖公主的真容,看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成为太湖公主的驸马、太湖龙宫的乘龙快婿。也有纯属凑热闹的,想看看太湖龙王招女婿的盛况,一时间,这太湖可热闹了。”
有人告诉王小姐,詹校尉正在甲板上讲故事,通舱连着王小姐的独立舱房,王小姐走了出来,尤公子一直陪着,叫人搬了绣墩,并几个丫鬟婆子一起有坐有站,边嗑瓜子边听故事。
只听世雄讲道:“太湖龙宫一时间人满为患,龙王犯了难,怕招待不周,落人口实。龙王好面子,只好临时去找桌椅,所以才有如今这太湖的四十八岛七十二峰。哎~你们都猜对了,这太湖的岛原本就是好客的龙王搬来的给客人坐的。谁知桌椅倒是搬来了,客人都安顿好了,可是这时公主却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所有人正听得入神,听世雄说奇怪,突然地,船猛地颠了一下,坐着的都一律歪在了旁边人的怀里。湖面平静,这一颠相当诡异,子龙第一个站了起来,冷笑道:“詹叔,这是有人在船底听故事呢…… ”
几名暗卫并朱七等人都立刻警觉起来,各人抽出武器,散开来形成守卫阵型,小七小八殿后护在王小姐身前。
世雄抽出腰间宝刀,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魑魅魍魉,听故事就大大方方地来船上听,在船底鬼鬼祟祟地不敢现身么?”
世雄话音落,只见湖面上突然大雾弥漫,烟雾升腾中,湖面上缓缓地走过来一个人,但见来人面容俊美,身材修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风度翩翩,看相貌就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肯定是迷人的,但是此刻这人并没有一丝笑意,非但没有笑,他脸上的表情也过于严肃,有点儿不好惹的样子。
子龙脱口而出道:“楚留香?”
“公子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不过他跟我一位姓楚的朋友很像。”
船上的众人尚在议论纷纷,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也不顾甲板风凉,就一、二、三、四地接二连三倒了下去。
世雄大惊,“这是中毒了吗?”
子龙虽也觉得困,但勉强还能支撑,“詹叔,你为何不困?”
“困?什么意思?”
说话间那白衣人已经来在眼前,躬身行礼道:“吾乃太湖龙宫的三太子,冒昧来见詹校尉,失礼了。”
世雄回礼,问道:“是你施法让这些人都睡过去了?”
“我要请校尉到我龙宫做客,又请不起那么多人一起去,只好出此下策。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好在,咱们离开后,他们很快就会醒过来,一点儿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所以詹校尉不必担心。”
说着一挥手,一条路就出现在眼前,直通水底而去。
“我一定要去吗?”
“詹校尉不必害怕,我请您去,实在是有事相托,并无恶意。”
子龙身体已经倒下,困意一阵阵卷着他的眼睛,但他还是半睁着眼睛,倔强地举起手,“三太子,带上我一起去龙宫。”
“我施了仙法,众人都昏睡了,你居然没有睡着?好能耐。”
“三太子过奖了,詹校尉讲到太湖公主不见了,那时你就出现了,是要他帮你找什么东西吗?若真如此,你更应该带上我,我可是詹校尉的得力助手。”
见世雄点头,三太子道:“好吧,带上你又如何。”
“还有还有,这位美丽的姑娘也需要带上,她是我们这趟行程的金主,她若出事,我们这趟就白跑了。”
哪知王小姐醒来,得知要去龙宫,只有兴奋全无惊慌,央求三太子允许她带上贴身婢女王大叶一起,“大叶不仅帮我梳头、化妆、贴花、插簪子、换衣服,还……”
三太子跟子龙几乎同时开口道:“可以了!”
“知道了!”
“我了解了,带她一起去就是了。”
“你们两个真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啊。”
“三太子,如此,再带一个也不多吧,就是那个吹笛子的朱三,他不仅笛子吹得好,武功也好,可以保护我,另外,他名字里也有一个三字,跟你一样,关键是他话少……”
三太子极其无语地把子龙已经扶起来的朱三唤醒,几人跟着三太子一起向太湖龙宫走去。
路上三太子让众人不必担心,一直到世雄等人出来之前,大船会一直在太湖上安全行驶,会等世雄他们出去汇合。
世雄和子龙发愁道:“怎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王小姐和大叶倒是一点儿不见愁容,除了兴奋就是开心,一路上两个人都在咬耳朵,不知道高兴些什么。
子龙一路上都在偷偷打量三太子,三太子皱了眉头侧过头来看他,子龙解释道:“你长得太好看了,你身边就没有人告诉你吗?”
“你觉得我好看?”
“作为一个男人,我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你的确比我这么英俊的都好看多了。”
三太子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但只是那一霎那的笑,让人感到他的笑容温暖而迷人,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王小姐和大叶花痴一样,都看呆了。
世雄也感慨道:“可曾听过前朝兰陵王的故事么?”
子龙道:“我懂你的意思,男子若太好看,实在也是可以再顾倾人城的。”
朱三不说话,但看得出他是赞同的。
五人只顾欣赏和讨论三太子的美貌,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抬眼看去,前面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伫立着一个牌楼,上挂一个大大的匾额,写着四个大字:太湖龙宫。
定睛细看,方知那一片精华灿烂,竟是湖底的珍宝。珍珠如月,圆润莹白;珊瑚似血,红艳欲滴;玛瑙纹理斑斓,如烟霞凝结;琉璃剔透,映着水光流转。湖底本不甚明亮,反衬得这些宝物愈发璀璨,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
水波轻摇,那些珍宝也随之摇曳,时而隐没于暗处,时而浮现在光中,仿佛有灵性一般,与湖水嬉戏。偶尔有鱼儿游过,鳞片闪过银光,与珍宝交相辉映,更添几分生动。
五人皆已被震惊得目不暇接,左顾右盼,手忙脚乱,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听子龙感慨着:“哇靠!哇靠!哇~靠!”
三太子用手一指,“从牌楼进去,就是我太湖龙宫。诸位在此稍等,待我亲去禀告父王,好叫他来迎接诸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