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雄从商洛回来的那天,看到的是无比和谐的一幕:子龙耐心地对着仁杰、青萍和大叶讲解着追踪术的关窍,三个学生听得无比认真,其中两个一人执笔疾书,一人铺纸作画,将要点一一记录。
子龙一直想去千里之外去探望自己的父亲,烟霞也知道此事,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自己写给赵侯的回信。终于,赵侯的回信到了,信中说,如果烟霞可以让子龙平安往返,就带他去看一看詹不忧何妨……
烟霞一个飘身就从房上下来了,“子龙,我带你去看詹大人!”
子龙惊喜道:“烟霞姐姐,你有办法让我去千里之外看望父亲?”
烟霞道:“其实不难,只是……嗯……总之,现在就可以去了。”
子龙道:“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烟霞道:“今天晚上风清月朗,就是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准备了,快走!”
子龙奇道:“我倒不知道烟霞姐姐你是个这样的急脾气。”
话音未落,烟霞的宝剑已经凌空升起寸许,两个人像上次一样站了上去,很快就飞到了半空之中。
烟霞以真气催动剑诀,剑刃与月华相映,竟在身后拖曳出三尺长的星芒轨迹。二人足尖离剑三寸,似踏无形云阶,衣袂翻飞却身形稳如磐石。
沿途山河在脚下急速退去,村镇灯火连成金色丝线,转瞬便没入茫茫夜色。
子龙惊觉耳畔风声渐息,原是烟霞掐了个避风诀。子龙问烟霞道:“我是不是与常人不同?”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上次詹叔飞了一次,那么短的距离,下来后他居然晕过去了。我怎么飞得这么自然,一点儿晕的感觉都没有?”
“你比他年轻,身体素质比较好。”
“可詹叔是练武之人哎,身体素质不差呀。”
“快到了~”
“这么快?”
“我加速了。”
说话之际,两个人已经平安降落在一处漆黑的地方,烟霞打了个火折子,“这是詹大人服役的地方,估计这个时间他已经睡下了。”
火折子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勉强照亮了四周。这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四壁萧然,除了角落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一张歪斜的木桌,几乎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霉味,与金陵的繁华馥郁判若两个世界。
子龙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想象过父亲流放之苦,却未料到环境如此恶劣。
“父亲……就住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烟霞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内,轻声说:“詹大人应该是在隔壁的工棚值夜,看守器械。我们在此稍候,莫要惊动他人。”
子龙依言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桌面,触感冰凉。借着微光,他忽然注意到桌角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凑近了些,用火折子照亮——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詹”字,刻痕很深,旁边还有一个更为模糊的“莲”字,但“莲”字却被几道深深的划痕粗暴地覆盖了,几乎难以辨认。
子龙心中疑窦顿生。他记得母亲的名字里就有一个“莲”字。为何父亲会刻下又划掉?
就在这时,他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炕沿下的一个东西。他弯腰捡起,那是一个半旧不新的布囊,颜色灰暗,但绣工依稀可辨精致。他打开布囊,里面并非金银,只有一封信,信笺已经泛黄发脆。
鬼使神差地,子龙展开了信笺。熟悉的,属于他母亲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可内容却如同冰水浇头:
“不忧夫君如晤:
世情迫人,殊难预料。君蒙冤远谪,妾身返回蔡州娘家,如履薄冰。族中长老屡施压力,言称若不切割,恐累及全族,子龙前程亦将尽毁。
君之蒙冤,因云氏而起;君之心志,亦愿为云氏舍弃家族。云氏虽为君妾,却能为君慨然赴死,鸸鹋之情令人感动……妾已羞愧难当,舔居妻位已是难堪,妾既不能为君解祸,亦难效云氏之决烈,心中羞愧,实难自处。
思之再三,肝肠寸断。为保子龙平安,延续詹氏血脉,妾身不得不……不得不依从族议,立此放妻书。
自今日起,妾与君,嫁娶各不相干。望君保重自身,勿以妾与子龙为念。
秉莲字”
“放妻书”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子龙的心上。他呼吸一滞,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信纸。
和离……父母竟然早已和离?!
一直以来,他所认知的家,关于父母恩爱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粉碎。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一种对真相无知的茫然,还有对父母各自处境的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原来……是这样……云姨……”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他一直追查的父亲冤案,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复杂的情感纠葛与牺牲。
云姨……
在子龙成长的记忆里,云娘总是安静地打理着家中的大小事务,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她确实像一位能干的管家,将府内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子龙也非常关心,关心到超过了母亲的地步……
子龙从未想过,他与云娘的亲近,会给母亲带来怎样的感受。
此刻,母亲信中的字句,与父亲此刻眼中无法掩饰的、在看到自己时瞬间迸发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痛楚覆盖的复杂光芒,像无数碎片,骤然拼凑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云娘,不仅仅是管家,她同时也是父亲的爱妾,是父亲宁愿牺牲家族利益、甚至自身前程也要维护的人。是她,最终为父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这也就意味着,她成为了父母恩爱婚姻关系的最大破坏者。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过去十数年对家庭关系的全部理解。
他想起了母亲秉莲夫人。记忆中,母亲是温婉的,也是隐忍的,有时眉宇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他过去不懂,只以为是父亲公务繁忙,疏于陪伴。如今才明白,那份落寞之下,藏着的是怎样难堪的处境——自己的夫君,心系他人,而那人,还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见。母亲信中那句“鸸鹋之情令人感动……妾已羞愧难当,舔居妻位已是难堪”,字字泣血,道尽了她当时的屈辱与心碎。
他一直以为父母是相敬如宾,此刻才惊觉,那或许只是母亲维持体面的无奈,是父亲心怀愧疚的沉默。这个家,远非他童年感知的那般平静无波。
那么,过去发生的这一切,又当如何呢?
烟霞静静立于一旁,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带他来,或许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子龙如梦初醒,慌忙将信笺折好塞回布囊,迅速放回原处,刚直起身,房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形消瘦、满面风霜却目光依旧刚毅的中年男子,披着一身寒夜的凉气走了进来。他看到屋内的烟霞和子龙,先是一怔,待目光落在已然长大成人、面容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子龙脸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而颤抖的声音。
“永辉……龙儿?”詹不忧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丝深埋的、难以言说的复杂痛楚。
子龙看着父亲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着他在这苦寒之地的艰辛,再想到怀中那封冰冷的“放妻书”,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唤:
“父亲!”
子龙很想问父亲为云娘涉险,以致蒙冤流放,值得吗?
母亲被迫写下放妻书,斩断夫妻情分,是无奈还是心死?
云娘为父亲而死,是情深义重,还是这场悲剧的导火索?
而他詹子龙,作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唯一的孩子,又该如何面对这骤然清晰的、布满伤痕的过往?
一时间,千头万绪,如乱麻般缠绕在他心头。对父亲遭遇的心疼,对母亲苦衷的理解,对云娘牺牲的震撼,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隐瞒许久的委屈与茫然……种种情绪激烈冲撞,让他站在父亲面前,除了那一声“父亲”,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思念,更多的是探究,是困惑,是试图从父亲脸上找到这一切悲剧的答案。
詹不忧看着儿子眼中翻腾的情绪,他喉咙滚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饱含无尽悲凉与愧疚的叹息。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土屋里,显得格外沉重。
子龙深知,有些疑问若不由自己问出口,父亲恐怕永远不会主动提及。那些被流放地的尘土深深掩埋的真相,必须重见天日。这不仅关系到父亲的清白,更关乎他詹子龙究竟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未来又该如何自处。
“父亲,”他斟酌着开口,“那个波斯商人阿尔丹,您可知道他的底细?”
詹不忧闻言,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漠然,他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永辉,你是知道的。府中一向都由你云姨打理内外,我何曾过问过这些庶务?”
子龙的嘴蠕动了几下,终究是没有说出口:“现在这些内宅之事已经害得你罢官下狱了,怎么父亲你还是这种态度呢?”——最终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无声的叹息。
既然从父亲这里问不出什么,子龙就不再问了,两人默默地对坐了良久,子龙又说:“陈司马叫转告您,希望您保重身体为要,其他的都放一边。”
詹不忧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却依旧沉默如山。
临别之际,子龙终究没能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父亲,外祖父、母亲和舅父要我去蔡州团聚,父亲以为如何?”
詹不忧脸上的表情冷淡而疏离,“永辉,你外祖父是一个极重视家族利益的人,他催你去蔡州,自然有他的道理。”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续道:“至于为父我……你就不必再惦念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子龙心口。家,终究是散了。至亲之人,从此天各一方,连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牵连,也被父亲亲手斩断。
子龙乍听此言,心头酸楚不已,家已经散了,家人再难重聚,昔日的欢乐好像越飘越远,往昔那些温暖欢乐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推远,模糊成再也触摸不到的幻影,只留下尖锐的痛楚,啃噬着他的心。
子龙自流放地归来后,连日闷坐房中,父亲那句“不必再惦念”如同冰锥,反复刺戳着他的心。家已散,亲人疏,往日温馨皆成泡影,正是愁云惨淡之时,偏生还有人不识趣地来添上一把火。
这日,詹府门外忽然喧闹起来。几名家丁抬着八个沉甸甸、系着红绸的朱漆木箱,鱼贯而入,几乎占满了前院。领头一位衣着体面的管家躬身道:“詹公子安好。我家小姐命小人送来谢师礼,感念世雄先生的授业之恩。”
话音刚落,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便从大门外传来:“青萍就是太讲礼数,但我懂她,拜师是大事,这点儿东西算什么呐?”只见一位身着锦蓝长袍、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迈步进来,他面容尚可,但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倨傲。此人正是王青萍的未婚夫尤公子。
他目光扫过那八箱厚礼,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对闻讯赶来的世雄和子龙拱手:“詹都尉,子龙兄。青萍年幼不懂事,跟着学些玩意儿打发时间也就罢了,但谢师礼还是要的,这些还很不够,如果詹师傅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再添。”
子龙本就心情恶劣,见此情景更是眉头紧锁。世雄尚未开口,一个清脆却带着薄怒的声音便从廊下传来: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众人回头,只见王青萍快步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更显英气勃勃。她先是对世雄郑重行了一礼:“师傅,弟子一点心意,请您万勿推辞。” 随即转身,冷冷看向尤俊明,“这些是我的私己钱置办,与王家无关,更与你尤公子无关!”
尤俊明被当众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青萍,你我既有婚约,我自然要替你考量。侦案之事,危险又抛头露面,岂是名门闺秀该沾染的?你若觉得无聊,弹琴作画,赏花游园,哪一样不好?何必……”
“何必什么?”青萍打断他,眼中已凝起寒霜,“何必做这些‘不守本分’的事,给你尤家丢人现眼,是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尤俊明试图挽回,“我只是为你的清誉着想!”
“为我着想?”青萍嗤笑一声,笑容里带着几分凄凉和决绝,“你想着的,不过是尤家未来少奶奶该有的‘体面’罢了。你可曾问过我是否喜欢弹琴作画?可曾知道我发现线索时的欣喜?可曾明白我追寻真相时的快意?你什么都不懂,也根本不想懂!”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今日当着师傅的面,我把话说明白。我王青萍就是要学侦案,要走遍天下查访奇案,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谁也别想拦着!至于你我婚约……道不同,不相为谋!”
尤俊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指着青萍,你了半天,终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猛地一甩袖子,怒道:“不可理喻!你好自为之!”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詹府,连那八箱谢师礼也顾不上理会了。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前院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那八只红箱刺目地摆在那里,以及站在院中,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却异常坚定的王青萍。
子龙看着她,心中的郁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冲开了一丝缝隙。他忽然觉得,这世上为身不由己而痛苦的人,或许并不只他一个。只是,有人选择妥协疏离,而有人,却选择斩断枷锁,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