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宫的时候,世雄和子龙夜遇滕小王爷李湛,被邀请到滕王府做客。皇城之内,被王爷邀请这可不是小事,子龙第二日面见媚娘,将此事悉数告知,并诚恳要求媚娘给出指示。
媚娘纤指轻叩案几,沉吟道:“李湛是陛下嫡亲的表弟,两人自幼一同在太液池边嬉闹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他亲自相邀,于情于理,你二人都不便推辞。”
她话锋微顿,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只是,你需知晓,这位滕小王爷的正妃,正是王皇后的嫡亲妹妹。而滕王妃的母族,连同王皇后身后那一整座庞然大物,便是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关陇贵族集团。”
子龙挠了挠头,“娘娘这么说,去滕王府赴宴倒是没有问题了。现在倒轮到我为娘娘担忧。”
“哦?”媚娘静静地听着,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子龙神色愈发凝重,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仅容二人听闻:“娘娘明鉴。正因事关关陇集团,下臣心中才更为不安。近日下臣查阅卷宗、探听掌故,对此集团之势,深感震惊。”
“我最近才了解到,这关陇集团,源自西魏北周,以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为核心,历经隋代至我唐,通过世代联姻、门生故吏,早已结成一张笼罩整个朝野的巨网。他们垄断了朝中大量要职,自尚书省至六部,从中枢到地方,关键位置多为其子弟门生所据。更甚者,他们常以‘祖宗旧制’、‘勋贵传统’为名,联合施压,即便陛下有意推行新政,亦往往阻力重重,圣意难出太极殿。陛下虽承继大统,然在许多事务上,尤其涉及根本利益之处,竟也颇受掣肘。此非臣子之道,实乃皇权之患!”
子龙眉头紧锁,话语中透出深深的担忧:“下臣深知,娘娘胸怀大志,必是坚定不移的皇权拥护者,欲助陛下真正执掌乾坤。如此一来,娘娘便注定站在了这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关陇集团的对立面。他们树大根深,党羽遍布,而娘娘初入宫闱,根基尚浅……下臣实为娘娘安危与前程担忧。”
“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武媚娘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指尖抚过身旁一株开得正艳的牡丹,花瓣娇嫩,花枝却带刺,“关陇集团固然坚固庞大,盘根错节,脉络庞杂,可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利益面前,人心总会分化。更何况……”
媚娘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而坚定,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更何况即使对立,也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只要皇帝的命在,本宫这条命在,不像小公主那样被他们谋害,那就有翻盘的那一天。子龙,你就等着看吧。”
到了第二日,世雄和子龙依约来在了滕王府邸,坐下不久,就有佳肴美酒上桌,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唐时还是沿用汉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实行的是分桌制度,大大的案几,吃饭的人全都席地而坐。
滕王府的午餐一共有两位主人,分别是滕小王爷和滕王妃;陪席的有两个人,分别是滕小王爷的两位幕僚孙先生和李先生;客人就是世雄和子龙了。
滕小王爷热情招呼客人用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子龙拱手道:“小王爷是不是想知道一些小公主案情的内幕消息?”
李湛摆手,“这种机密的消息,可别让我知道,我大嘴巴,你让我知道,差不多整个长安明天就都知道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湛介绍道:“我的两位首席幕宾:孙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我值得信任的人,特别介绍给詹都尉和无忧公子认识。”
两位先生果然有首席的风范,将两位一顿好夸赞,尤其是对无忧公子的名号赞不绝口。
子龙的嘴巴里塞满了食物,也不说话,只满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评价。
李先生八卦这个时节宫里的牡丹花怎么养的,过冬也不凋谢?
世雄道:“怎么,李先生家里有花卉生意?”
李先生摇头,“纯属好奇而已。”
世雄道:“我专门请教过宫里的太监,说是宫里专门有侍弄花卉的暖棚,管教四季花开不败。”
孙先生道:“听说新进宫的武昭仪,尤其偏爱牡丹花,可是真的么?”
还不待世雄答话,子龙插嘴道:“我看倒不尽然,我去过武昭仪的殿阁询问笔录,花式很多,并不独有牡丹。大概是牡丹花花冠比较大,所以看起来多吧,传言不真。”
世雄点头表示赞同。
李湛举起一个竹编的漏勺,道:“你们两个不要打听宫里的事,咱们这府里跟这勺子一样,到处是眼儿,四处漏风,被人知道你们专打听宫廷秘闻,有你们两个好受。”
孙李二人忙笑着施礼,就此打住了第一波的寒暄试探。
正说笑间,突然有下人来报:王西彦公子来了。李湛一抬手道:“快请。”
又一边向客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爱妃的堂弟,现下任职国子监主簿。”
世雄和子龙连忙起身见礼,王西彦步入厅堂,风姿俊逸,确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王西彦的位置在滕小王爷的另一侧,他一坐下来,子龙就赞道:“王公子的风采不俗,果然不愧是国子监的主簿!”
世雄端详片刻,讶然道:“王公子虽是堂兄弟,但怎么跟王皇后这么相像,这容貌神态,倒像是嫡亲的姐弟。”
王西彦闻言,神色顿时凝重,急切问道,“这么说,詹都尉在宫里见过我姐姐了,听说为了武昭仪的孩子夭折一事,她被禁足宫中……她可还安好?”言语间满是关切。
世雄沉稳回应:“我等正是奉皇上之命,彻查此案的,希望能还皇后一个清白。”
西彦听了,叹气道:“她看着性子柔顺,但其实犟得很。”
说着,探头绕过滕小王爷,对另一侧的滕小王妃道:“堂姐,你还记得吧,小的时候咱们玩藏猫儿,你躲起来之前赌气对她说这次她肯定找不到,结果皇后姐姐果然没找到你。她气得狠了,非要你躲起来再找,可笑的是,结果她还是找不到。她为此气得哭了好几天呢,谁劝都不听,就是哭!”
滕小王妃点头笑笑,道:“当时爹骂她没有出息,为了这么点儿小事能哭成那样。她还争辩说,躲猫儿都找不到妹妹,其他事更不行了,觉得自己太笨,故而伤心难过。”
倒是滕小王爷笑道:“你来了就揭皇后的短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她坏话呢。”
西彦道:“所谓一岁看大,三生至老,我只是想说,她那么一个又犟又蠢的人,杀害婴孩这等阴狠之事,以她那近乎天真的心性,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此话一出,堂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子龙适时打破沉默,顺着西彦的话问道:“难得王主簿这么为皇后开脱,那么依你之见,杀害小公主的,会是什么人呢?”
西彦神色凝重,缓缓道:“此事难有定论。皇室公主,命运多不由己。即便侥幸长大,不是远嫁和亲,便是政治联姻……”他语带深意,未尽之言引人深思。
孙先生笑道:“我朝的高阳公主倒是为自己活了一回。”
李先生道:“那最后她那个和尚情人不还是难逃殉情而亡的命运嘛,再说高阳和房遗爱的关系可是我朝妇孺皆知的事,她可真的快活吗?”
众人皆哀叹了一番。李湛挥手,叫上了歌舞助兴。就在第一支舞毕,子龙突然发现异样:王西彦的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跟丁府附身赖生的黑猫十分相似。
子龙心头一颤,难道黑猫复活了?再定睛细看,发现那个黑影懒洋洋的,妖娆妩媚,似猫非猫,似狐非狐,虽是妖物,但一时并不能确认为何物。
子龙用了千里传音让烟霞来看,烟霞道:“看它做什么?长安城里的妖物多了去了。你不要大惊小怪。”
子龙奇道:“烟霞姐姐,你不是道士吗?看到妖物,不收了它吗?”
烟霞道:“那妖又未害人,收它做什么?谁闲着没事干,非要跟妖过不去呢?”
子龙又待要说话,烟霞劝他道:“你看到那妖,并非附身,而是千年的精怪,修成了人身。妖要修习成人身,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到人间历练,本就是功课,你且看着就是了,不要多管闲事。”
子龙点头,又问那妖究竟是何物?
烟霞道:“按你所说,大概是猫鼬之类的吧?你放心吧,他们在凤族面前,不堪一击,不会对武媚娘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的。”
子龙道:“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烟霞道:“詹公子,你可还记得你是龙族?龙族和凤族可是有宿怨的,你不要掉以轻心了。哪天两家打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子龙道:“反正我现在人间,凤族的人我前世也杀得太多了,这次我偏帮最美的、也最智慧的那一个。”
烟霞翻了个白眼,退隐了,不再理会他了。
一曲终了,世雄和子龙就要起身告辞。
李湛道:“我亲自送两位出去。”
滕王府的正厅到偏门有一剑之地,走到中间无人地带的时候,李湛突然低声对子龙道:“王主簿之言,并非我的意思。两位还是要秉公核查,务必查出事情的全部真相。”
子龙一怔,连忙躬身行礼,郑重道:“詹某自然是遵守皇上的旨意,一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李湛点头,低声道:“这就对了!”
等上了马,回皇宫的路上,世雄道:“我以为此番来滕小王爷府上,会有一番难缠的局面,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去了。”
子龙摇头道:“詹叔,不要大意了。滕小王爷站队皇帝;王西彦站队的是王皇后。滕小王爷虽表示了公正的立场,但我观此人看似谦逊随和,但心思深沉,不可小觑之。”
世雄道:“现在的证供,如果上呈给皇上,王皇后怕难逃追责。”
子龙道:“怎么?你想帮皇后?”
世雄摇头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杀人面相这回事吗?我师父也曾经讲过,一个人如果杀了人,他周身散发的气场都会不同,侦案经验老道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子龙听了,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王皇后没有杀人的气场?”
世雄道:“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动机。王皇后冒险杀了公主,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
子龙道:“这可不好说,比如让武昭仪伤心难过,进而让她容颜憔悴,然后失去圣宠。现在萧淑妃已经被拘禁,如果武昭仪也如愿倒下了,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人独大了。”
世雄道:“可是她并没有如愿,她杀了公主,很快就被人发现了,而且,证据确凿得像铁板上的钉子一样牢固。”
子龙道:“皇上随时会召见我们,詹叔,你打算怎么回复呢?”
世雄道:“这正是我发愁的地方,我虽然觉出这案子有诡秘之处,但一时也找不出证据……”
子龙道:“你只知道为了王皇后担心,你可知道,如果陛下将王皇后定罪,那么武昭仪也就彻底跟关陇集团站在了对立面,处境非常危险。”
世雄道:“我前几日听你分析关陇集团的势力大到惊人,你我二人听命皇上行事,会不会也遭其戕害啊?”
子龙道:“现在皇上有了武媚娘这个至尊红颜,是无论如何不会败的了。我们确实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危。”
世雄不解道:“武媚娘即使再聪明,她也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子龙道:“希望别人此刻也是这么看她的,那么,她就不至于这么快有危险了。”
就在此时传来皇上召见世雄和子龙的御令,世雄二人将调查结果上呈后,就退了出来。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王皇后被废除的旨意,废后的原因有两个:一、阴谋杀害皇嗣,心肠歹毒,不配坐镇中宫;二、在宫中实行巫蛊厌胜之术,污浊后宫,令人不齿。
至此,令人震惊的安定公主案落下了帷幕,留给后世诸多猜想和评论。也不知那位早夭的公主究竟做了谁手中的刀,变成了谁拉弓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