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子龙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窗外的梧桐叶被深秋的风吹得片片飘落,发出簌簌声响,使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更加焦躁起来。
郑氏被列为嫌疑人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胸中激起惊涛骇浪。
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烛光摇曳的雅间里,郑氏身着月白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与他相对而坐。
“大人可知,童府就像一座黄金铸就的牢笼。”郑氏轻抚茶盏,眼底有化不开的愁绪。她谈及童伯金收藏的那些青瓷茶具时,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讥诮:“那些瓷器比人更得他欢心。”
子龙清楚地记得,因为久久不肯分离,情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亥时三刻他才亲自扶着郑氏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在童府角门处,守夜的老仆提着灯笼前来迎接,还特意说了句:“少夫人回来了,老爷方才还问起呢。”这一切都证明郑氏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毒。
然而此刻,他该如何向世雄说明这一切?难道要坦白自己与有夫之妇深夜相约?虽然二人只是品茗叙话,绝无越矩,但人言可畏,这事若传扬出去,不仅会损了郑氏清誉,更会让自己在官场上的声誉毁于一旦。
子龙思来想去,掰着手指想,最后选择去找青萍寻主意。不料这般不巧,青萍正好跟仁杰去万年县衙还没回来。
子龙就在院子里开始走遛儿,正当他焦灼不已时,突然院门被人打开了,仁杰和青萍回来了。
子龙装作随意道:“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叫厨房做点儿可口的饭菜,吃了再睡吧。”
仁杰道:“詹大哥,你是不是没吃饭呢?一起吃点儿吧?”
子龙摆手道:“我没什么事儿,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
回到房间,仍然焦灼不定,窗外忽然传来三声轻叩。子龙推开菱花窗,见青萍立在月华如水的庭院里,披着件竹青斗篷,手里提着盏羊角灯。
“我都听说了。”青萍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子龙,你可知为何师父会怀疑郑氏?”
子龙沉默以对。青萍轻叹一声:“因为在那只青瓷茶杯上,发现了郑氏的胭脂痕。”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子龙猛然想起昨夜郑氏确实用过茶,但那是童伯金书房里惯用的白瓷盏,绝非命案现场的那只青瓷杯。
“这是栽赃!”子龙攥紧窗棂,指节发白。
青萍点头:“所以你必须去找师父说明原委。不过……”她顿了顿,“要说,就得说全。隐瞒任何细节,都可能让郑氏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翌日清晨,子龙来到世雄的书房。晨光透过支摘窗,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世雄正在擦拭他的佩刀,见子龙进来,只是抬了抬眼。
“关于郑氏……”子龙艰难地开口,“昨夜案发的时间,她与我在一起。”
世雄手中的动作停住了,刀身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子龙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包括郑氏对童伯金收藏青瓷的微词,以及最后分别时的每一个细节。说完这些,他感觉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
世雄沉默良久,道:“不错,我们查了煮茶的人,送茶的人,斟茶的人,偏偏遗漏了可能接触到茶盏的人。”
“如果有人提前在杯沿涂抹胭脂,”子龙道:“那么,也就有可能有人提前在杯壁上涂上毒药。”
世雄立即传唤童府管家。果然,那套钧窑青瓷是童伯金的心爱之物,平日就陈列在书房的多宝阁上,只有贵客来访时才会取用。因怕丫鬟毛手毛脚,从来都是童伯金亲自擦拭保管。
“如此说来,”世雄若有所思,“能接触到这套茶具的人就太多了。昨日都有谁进过书房?”
管家报出一连串名字:来送账本的二房侄子、请示中秋宴席安排的厨娘、回禀田庄收成的管事、还有几个来送拜帖的门生……
子龙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忽然觉得这个案子就像浸在晨雾里的远山,看似轮廓清晰,实则暗藏沟壑。每一个进出过书房的人都有机会在茶杯上做手脚。
世雄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桂花:“下毒之人对童伯金的习惯了如指掌,知道他待客必用青瓷,知道郑氏昨日会晚归,更知道……”他回头深深看了子龙一眼,“你与郑氏的交情。”
子龙心中一凛。原来自己与郑氏的会面,早已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这场阴谋的网,比想象中撒得更大,也收得更紧。
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滴答答地走着。子龙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然置身于这场迷雾重重的棋局之中,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每一声落子都暗藏杀机。
夜色已然深沉,暮色如墨般浸染着万年县衙的青砖灰瓦,张文远独坐在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凉的白玉镇纸。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将他紧锁的眉头映照得明灭不定。
一个时辰前他就该下班了,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县衙的差役带回一个令他坐立难安的消息——有目击者声称,在案发前夜亲眼看见郑氏与一年轻男子在醉仙楼后的巷弄中幽会,二人“举止亲昵,眼波流转”。这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更让他不安的是,那目击者描述的年轻男子身形,竟与詹子龙有八九分相似。
“张大人。”
詹子龙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将张文远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抬眼望去,只见詹子龙立在廊下,月色为他素白的长衫镀上一层清辉,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旁边还站着同样神情严肃的詹世雄。
“你们来得正好。”张文远示意他进门,随手掩上房门,“今日有人来报,说案发当晚童伯金的妻子郑氏在外与人幽会……”
“那人就是我。”子龙径直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惊。
烛火噼啪作响,在三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影子。张文远手中的镇纸险些滑落,他稳住心神,沉声问子龙道:“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再清楚不过。”子龙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正因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才必须前来见张县尉,说明这其中的细节详情。”
世雄只是朝张文远点了点头,表示他来的目的,正与子龙相同。
张文远长叹一声,起身踱至窗前。窗外月色清明,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
他想起三年前如果不是童世亮推荐力保,他张文远的名字怕现在仍然是吏部名册上的一名童生,等上十年,还是二十年?才会有出仕当官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童世亮不仅是他的恩师,童家对他张文远更是有大恩。
后来有人弹劾他在任上不尊重上峰,有越权揽政的嫌疑,是当时的御史大夫童炎据理力争,才又一次保了他的前程。不仅如此,更是在一次顺利的考核后,调任了京城万年县的县尉。这其中,据说也有童世亮的授意。
万年县虽是县衙,但位于京畿重地,能够接触的王室贵族,达官显贵数不胜数,万年县衙的任上如果做得好,进入中枢也不成问题。历届万年县尉的去处,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
作为童世亮的门生,张文远对于童家的感激,用语言是不能表达的。可这样的绯闻消息,到底该怎么对童世亮言明呢?难道要直接说,你孙子被害当晚,你的孙媳妇跟人在外幽会,所以没有作案时间吗?
“童公待我恩重如山……”张文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如今痛失长孙,我若知情不报,岂非辜负了他的信任?可若据实以告,对谁,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世雄此刻开口道:“文远兄你是童公的门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子龙和郑氏那晚一起出去吃饭,确实与俗礼相违背,但此事我已查明,跟童少公子被毒杀的事,没有直接关系。”
子龙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张文远微微颤抖的手上。他知道这位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县尉,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两位将军,若我将此事如实相告童公,且不说詹将军你的名誉受损,”张文远转身,眼中满是挣扎,“童公能否相信你与郑氏是清白的,单是这深夜相会之事,就足以让郑氏身败名裂……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局面。”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声声。子龙看着张文远在屋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在良心与道义的天平上。月光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世雄和子龙见他一时之间难有决断,就决定暂时告辞。
就在张文远几乎要下定决心之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衙役通报子龙和世雄去而复返,这让张文远颇为意外。
“张大人,”子龙这次带来的是一卷画轴,“这是醉仙楼隔壁书画铺的监控……我是说,这是那日我请画师为郑氏绘制的画像。”
画卷徐徐展开,只见画中郑氏端坐在醉仙楼雅间内,身旁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案上摆着的正是那套白瓷茶具。画角题着日期和时辰,正是案发前夜的酉时三刻。
“那日郑氏心情郁结,只因童伯金前日当众斥责她不懂收藏,损毁了一件古玩。”子龙指着画中细节,“我请画师作画,本是想让她看看旁人眼中的自己,莫要太过自轻。”
张文远仔细端详画作,忽然目光一凝:“这画中的香炉……”
“大人好眼力。”子龙会意点头,“这是醉仙楼特制的更香,每柱可燃两个时辰。画中香炉内插着的正是新点燃的更香,而画角时辰是酉时三刻。若有人怀疑,大可去醉仙楼查验那日的更香记录。”
接着,子龙又取出一个锦囊:“这是那日酒肆伙计找零的铜钱,上面刻着醉仙楼的标记和日期。若还不信,可传唤当日当值的伙计,他必定记得我们是在亥时初刻离开的。”
张文远接过锦囊,指尖抚过铜钱上清晰的刻印,长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这些证据环环相扣,足以证明子龙与郑氏在案发当晚确实一直在醉仙楼,且离开时间与案发时间相隔甚远,郑氏确无作案时间。
世雄这时才开口道:“从醉仙楼到童府,距离太远,两刻钟的时间不足以让郑氏赶回去,完成毒杀丈夫的任务。”
“既然你们确实在醉仙楼叙话,”张文远沉吟道,“那目击者所说的巷中幽会……”
“不管您相不相信,我与童少夫人是清清白白的,”子龙斩钉截铁,“绝无苟且污垢之事。”
张文远显见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将镇纸轻轻放回案上:“既然如此,此事暂且不必告知童公了。毕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子龙一眼,“无忧公子与郑氏既然并无逾矩,我们也不必让童公平添烦恼。现在还是将童少公子被毒杀的真相找出来,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子龙会意,躬身行礼:“多谢张大人明察。”
张文远还没有彻底放松下来,世雄的一番话又将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世雄道:“不过,即使郑氏当晚没有作案时间,也不是绝无作案的可能性。因为毒,可以下在茶杯壁上。我们查了,涉案之人有三十人之多,而且时间过长,几乎不能确定凶手会不会在更早的时候,不在这三十个人之内。”
子龙道:“我并非特意为郑氏开脱,只是,毒杀童伯金,对于郑氏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我想不出她毒杀丈夫的理由。”
世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很简单,她在外面有了姘头,急于摆脱丈夫和夫家的控制,所以做了蠢事。”
子龙摇头,“即使她现在已经孀居,可能摆脱童家的控制么?她能跟我这个姘头有什么结果么?这些,聪明如郑氏,她会不明白么?”
张文远道:“女人,有的时候是愚蠢的,尤其是面对所谓的爱情的时候。”
子龙道:“我虽不知如何解释,但我的直觉,郑氏不是那个凶手。至于真凶,抓到他怕要废一番功夫。”
送走子龙和世雄后,张文远独自站在院中。月光如水,洒满庭院,他却感到一丝寒意。那个作伪证的目击者,显然是要将祸水引向詹子龙和郑氏。这说明真凶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在万年县布有眼线。
他抬头望向童府的方向,只见那片宅院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寂静。这场命案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阴谋。而他和子龙,都已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这场阴谋的中心。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更夫敲梆的声音。张文远握紧佩刀,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