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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冬天的润州,风里已带了凛冽的寒意,卷起道路上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道旁的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双绝望伸出的手。

凡人到了这个时候,总是会感慨一番冬日的无情,世界的荒芜,但这些于龙三看来,却另有一番体会。

那时为了躲避太湖龙王的追踪,龙三和钟离学舍弃大道,随性而走,沿途的风光与龙宫之中自是大大地不同,龙三兴致盎然,将本地土地公讲给他听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逸闻趣事,一一讲与钟离学听。冬日的枯竭,寒风的无情,在他二人这里,不过是另一种稍显寂寞的心境。

钟离学听得倒是认真,但他依旧沉默寡言,一身青布长衫纤尘不染,仿佛周遭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龙三曾经问他:“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么?”

钟离学道:“我也曾经在人间游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龙三摇头道:“那时我不在,我若在,你肯定会觉得特别有趣的。以后我们去的地方多了,一定有一个地方是你想再回去的,那就是属于你的特别的地方了。”

日头西斜时,龙三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十几户土坯房、茅草屋低矮地趴伏在大地上,像是怕被风刮走。

龙三随意走到了一处人家户外,这户房子尤其与众不同,是一间依水而建的竹屋,显然是一户渔家。此刻,屋外烟囱已经飘出一缕孱弱的炊烟。

龙三看了看钟离学道:“咱们也学凡人,去打扰一下这户房子的主人可好?”

钟离学不语,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龙三笑了笑,牵了牵他的袖子,叩响了竹屋的门扉。

其实龙三不必敲门的,因为那竹门本就破旧,风一吹,吱嘎乱响,根本不具备一个门该有的尊严。可他既然很有礼貌地敲了,屋内的两个人小跑着慌忙出来迎接,不知道自家出了多大的过错,引得这么两个衣着低调奢华,气质非凡的公子来敲他们的破门。

龙三还未开口,那老汉就欲下拜,龙三急忙搀住了,道:“老人家,何故行此大礼?我们是路过此地的漂泊客,打扰来求个方便住宿,不想惊着了老丈你,实在是罪过!”

虽然不明白“漂泊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求方便住宿的话,老人家还是听清楚了,也放松了下来,不似刚才那般紧张局促,“外乡人……若不嫌弃我家破败,就……就来吧。这么晚了,你们大概还没吃饭吧?”

于是回头叫老伴去添米添菜,把屋外的咸鱼也解下来两条。忙叨叨自去料理晚饭去了。

钟离学道:“你这一句借宿不打紧,人家估计得吃穷了。”

龙三低声道:“不打紧,走时多放些钱就是了。”

看主人如此真诚无私地欢迎他们,龙三也就没有客气,跟着进了屋。

龙三和钟离学两人身量高,低头进了竹屋,才看清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老汉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是岁月和风沙共同雕刻的痕迹。老妇人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身灰色的棉服,补丁摞补丁,但还算干净,也没有很多话,就是麻利地烧柴做饭。

钟离学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向来心冷,此番驻足,已是异数。

老夫妇的家在一棵槐树后不远,又毗水而建,屋里比外面更显阴冷,除了一张竹床、一个竹桌、几个破旧的箱笼,几乎别无他物。一盏小小的油灯如豆,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老妇人麻利地又做了两道菜,摆在竹桌上,龙三看了,是很普通的煎咸鱼,炒青菜,蒸咸鱼和一道白蚬白菜汤。

龙三道:“如果我们不来,两位老人家就只有一道菜,一个汤,这么冷的天,吃了这些,也不暖和呀。”

老汉讪讪道:“能有口饭吃,就是造化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龙三暗中驱动法力,将竹屋漏风处尽数堵上,又将炉火中的暖意引至屋内,慢慢地,屋里就暖和起来了。

于是摆了碗筷,开始吃饭,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咸鱼,哪知龙三吃第一口就停住了,用筷子指着咸鱼对钟离学说道:“你快尝尝!”

钟离学不知他何意,吃了一筷子鱼,也呆住了。龙三问道:“老婆婆,你是不是在龙宫里待过?”

老妇人摇了摇头,老汉道:“我老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怎么可能去过龙宫?”

作为太湖龙宫的三太子,龙三一向非常注重礼仪的,但他此刻嘴里塞满了鱼肉,边吃边赞道:“老婆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咸鱼,说真的,鱼我可是没少吃,像这么好吃的,连我都没吃过几回,可真是世间少有。”

钟离学也道:“连这道青菜,和这道白蚬汤,也是鲜美无比,我们真是捡着了!老婆婆你能把这么普通的食材做得像御膳那么好吃,真了不起呀!”

龙三道:“老爷爷,你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每天吃得比龙王还好那!”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直把两位老人夸得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

吃了饭,只觉得身上懒洋洋地舒适。老汉和钟离学一起收拾碗筷,龙三看着那老妇倚在门边,痴痴地望着外面,忍不住问道:“老婆婆,你这是在等人?”

老汉本来在烧水洗碗,听到龙三的问话,端着粗陶碗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似乎也浑然不觉。他张了张嘴,未语,眼眶先红了。

“我老伴她在等……等我的女儿,小怜。”他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她要是还活着……今年该满二十了。”

老汉的话刚说完,只见老妇人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暗黑的竹屋里散开,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沉。

在老汉断断续续、混杂着巨大悲恸与迷茫的叙述中,龙三他们听到了一个并不复杂,却让人脊背发凉的故事。

老汉本姓顾,去年春天,他们唯一的女儿小怜,十八岁了,按照婚约,许给了三十里外柳林铺一户周姓的人家。那周家算是殷实农户,有几亩好田,一挂大车。小怜模样周正,性情温顺,这婚事在当初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了。

“出嫁那天,小怜穿着红嫁衣,给她娘磕头……”老汉用粗糙的手掌抹着脸,“她说,‘爹,娘,过三天回门,我给你们带柳林铺的桂花糕’……”

那是顾老汉最后一次,听女儿清清楚楚地说话。

婚后第三天,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老两口从天亮等到天黑,灶上温着的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村口那条路,被他们来回踱步踩得寸草不生,却始终没见到女儿的身影。

“我们想着,许是婆家事忙,耽搁了……”顾老汉的声音低下去,“又或是……小怜她,在夫家过得不好,不好意思回来……”

他们不敢再往坏处想,只能一日日地盼着。

穷人出门难,直到半年过去,思念和担忧熬干了他们的眼泪,蚀骨焚心。顾老汉再也按捺不住,揣上家里仅有的几十个铜钱,跟老伴一起,徒步走了整整一天,寻到了柳林铺的亲家家门。

“亲家公……哦,就是小怜的公公,周老汉,他开的门。”老汉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心寒的午后,“他站在门里,都没让我们进屋。听我们问起小怜,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然后他说,‘小怜?回门那天一早,她就自己回娘家去了啊!我们只当她是回了娘家,这半年,也没见个信儿,还以为她在你们那儿住得好好的’。”

顾婆子此时猛地回过头,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嘶哑的嗓音:“他们就说不知道!说我的小怜,回门那天就走了,再没回去过!他们甚至……都没去找过!”

老夫妇当时如遭雷击,在周家门口哭喊、质问,却只换来周家紧闭的大门和邻居们探头探脑的窥视。周家一口咬定,小怜回门当日就已离开,自此音讯全无。他们以为女儿一直在娘家,便也未曾在意。

一个刚刚出嫁三天的新娘子,就在从婆家回娘家的这短短三十里路上,凭空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半年了……我的小怜,她到底去了哪儿啊……”顾婆子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双手捶打着地面,那绝望的力道,却轻得只剩下一片尘埃,“是叫拍花子的拐了?是失足掉进了哪条山沟?还是……还是被什么坏人给害了?她一个人,身上还带着回门的礼……她怕不怕,冷不冷,饿不饿啊……”

顾老汉蹲下去,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想扶起老伴,自己却也佝偻着背,再也直不起腰来。

油灯的光晕在他们身后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曳,如同无声的鬼魅。

龙三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扭头看向钟离学。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走到那扇破旧的窗边,负手望着窗外彻底沉下来的夜色。水面的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神色依旧平静,可龙三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捻动着。

屋里只剩下顾婆子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窗外,夜风呼啸而过,卷过寂静的村落和冰冷的水面,像是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呜咽。这桩离奇的新娘失踪案,如同这冬天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间破败的竹屋的每一寸缝隙,也沉甸甸地压在了龙三他们的心头。

钟离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对仿佛已被抽走所有生气的老人身上,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人家,明日,带我们去一趟柳林铺。无论如何,新娘子无故失踪,婆家居然连找都不找,也不通知娘家人,这总是不寻常的。”

钟离学那句话落下时,屋内昏黄的灯光似乎都随之一定。老夫妇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光彩。他们看着钟离学那清冷出尘的姿态,看着龙三跟在一旁虽略显疲惫、却高贵如天人下凡的仪态,仿佛看到了神明降世。

顾老汉夫妇是这么简单善良的人,对他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外乡人”都这么热情招待,既然遇到了,能帮就帮吧,毕竟,找一个凡人而已,不算难事。那一刻,连龙三都笃信不疑。区区凡人女子失踪案,于龙三两位水族仙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翌日,天光未亮,龙三他们便随同顾老汉,踏着晨露前往三十里外的柳林铺。钟离学步履从容,青衫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不染尘埃。龙三心中盘算,或许不到午时,便能水落石出。

柳林铺的周家,果然如老汉所言,青砖瓦房,院落齐整,在这乡野间算得上富户。

到了周家,龙三先让顾老汉回避了,他和钟离学去敲周家的门。

周老汉夫妇见到龙三他们这两个陌生来客,眼神先是警惕,听闻是为寻顾小怜之事而来,脸上立刻堆起与半年前无二的、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推诿的愁容。他们的话术与对顾家老夫妇所说一般无二,滴水不漏,只咬定小怜回门当日便已离开,他们也是“受害者”,平白没了儿媳。

钟离学静立院中,目光淡淡扫过周家的每一寸土地,屋檐下,甚至那口幽深的水井。他指尖微动,似在感应着什么。龙三亦凝神静气,神识如网般铺开,探寻着任何一丝可能残留的怨气、血腥,或是魂魄的碎片。

然而,一片空白。

这周家宅院,干净的出奇。莫说横死之人的怨戾之气,便是连寻常人家都难免的琐碎纷争残留的痕迹都极淡。仿佛小怜这个人,从未在此生活过,哪怕三天。

周家夫妇被钟离学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却依旧不改说辞。

“看来,需得用些非常手段了。”离开周家,钟离学平静道。

于是,寻人之旅正式展开。而龙三他们的找寻,远非寻常衙役捕快那般走访查问,他们可是有法术的仙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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