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不见,又不能拘鬼,一切的答案,似乎都藏在《公主遗恨》的书稿里。
于是,子龙等人开始疯狂研读这本畅销书。开始可能还是出于破案的需要,后来很快地,几人都成了这本书的忠实粉丝。以至于到了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且,每到晚上开会的时候,几人还要针对书里的剧情进行讨论,简直活脱脱的小说粉丝碰头会。
子龙道:“辩机和尚如果没有跟高阳公主好,那他就不会得罪太宗皇帝,也就不会被腰斩,活到今日,那他的成就将会很大,一定会成为一代宗师大德的。”
仁杰道:“也许辩机根本没有把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看在眼里,世人眼里的东西,高僧也看重吗?不一定吧。”
青萍叹息道:“都说千金难买有情郎,谁能想到像辩机这种看破红尘的高僧,反倒成就了俗世里这么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世雄道:“但我还是很疑惑,既然对佛法的研究那么透彻,怎么还会掉进公主的温柔乡里?那可是辩机哎,我看到的密卷里史官们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也充满了惋惜。满天下,除了玄奘大师,就没有跟他比肩的人了,我虽不是佛门中人,也觉得十分可惜呢!”
青萍问世雄道:“师父,咱们是不是说的是《公主遗恨》这本书?不是当时的真相吧?”
世雄道:“可这本书里写的,除了关起门来看不到的内容,那些关于史实的部分,大部分还是可信的,可见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子龙道:“我现在有理由怀疑,根本就是有人借小说来写史实。会不会,有人替辩机不值,在书里替他鸣不平?”
世雄点头,“是有这个可能的,因为几乎所有读过这书的人,都会替辩机不值啊,他大好的年华,大好的生命,如此丰神俊朗的一个高僧,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不冤吗?”
仁杰道:“我若是有那么高的成就,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赔上前程,乃至性命。”
青萍看着他轻笑,“仁杰,你是一个非常理智冷静的人,可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某日你若爱上了谁,就会明白,辩机的选择被人普遍同情的原因了。”
仁杰点头的同时,世雄看着他说道:“师父倒愿你一世都不明白才好……”
碰头会后,青萍在昏黄的烛光下继续认真研读《公主遗恨》的续稿,越读心中的波澜越甚。
跟前面的内容不同的是,续稿笔锋陡转,直指永徽年间的荆王谋反案。字里行间,对当年的宫闱秘事、朝堂争斗的细节描写得入木三分,人物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她记得当年师傅和子龙曾经秘密参与到荆王谋反案的调查中,后来荆王案完结后,世雄和子龙还因调查有功,由长孙无忌举荐,被皇上赐为羽林卫中郎将。
那么,世雄和子龙应该对荆王案的细节非常清楚才对。
青萍猜得不错,当世雄和子龙看到《公主遗恨》的续稿后,皆是非常吃惊,书中对涉案人物之间的关系不仅非常清楚,连其中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也十分了解。这绝非寻常文人可以靠想象,虚构杜撰,这位署名“大紫居士”的作者,绝不可能是那位以风月诗文闻名的张三郎。
这位作者的真实身份,必定是曾经深深卷入当年政局,熟谙宫廷核心机密的一个人。
他很有可能想找张三郎做枪手的,但后来发现张三郎不堪重任,就亲自上阵,霸占了张三郎的身份,亲自撰写了《公主遗恨》。如他预想的一样,书一经出版就火爆了。而他的真正目的,是将大家的目光聚焦到《公主遗恨》的续稿上。
《公主遗恨》的续稿,以一种近乎写实的笔触,层层剥开尘封往事。在作者的笔下,荆王一案不再是图谋不轨,谋反叛乱,动摇国本,而是当朝太尉长孙无忌为了巩固权柄,铲除异己而精心策划的一场“独角戏”。
从所谓“告密信”的炮制,到关键人证的自尽,再到审讯环节中环环相扣的诱供和威逼,甚至那两份荒唐又可笑的“三分天下基金凭证”都被展示了出来,整个过程被描述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文中反复暗示,从主谋荆王李元景到被牵连的公主、驸马、众多王室宗室、大臣,或多或少都是这场政治清洗中无助的棋子和牺牲品。
那个可怜的吴王恪,唐太宗的第三个儿子,当今皇上的叔叔,一代贤王,更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长孙无忌这个臣子给绞杀了。
到目前为止,虽然整个案子引起了诸多猜疑,连皇上都惊动了,更是把博然书铺的掌柜苏文明吓得一病不起,可到目前为止,案子还是在秘密调查之中,明面上并没有出什么大的岔子。
就在世雄、子龙师徒两个还在暗自庆幸时,博然书铺突然就出事了。
等世雄和子龙收到报案,赶到博然书铺的时候,李先生趴在桌上,像睡着了一样。
经过青萍验尸的结果,李先生系喝酒中毒而亡。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巳时正刻。
李先生是纠稿、验稿的老学究了,在书铺掌案数十年,与笔墨纸砚打了一辈子交道。书铺的人提起他,无不摇头叹息道:李先生可真是一位厚道的老实人,从不高声说话,从未跟人争执,一辈子就在书铺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阅读稿子,纠正稿子,检查稿子。
对穷酸的书生也是和颜悦色,修补古籍时小心谨慎,不贪功,不贪财,生活俭朴规律,人生轨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实在想不出来,谁会这么狠心杀害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最初的震惊过后,青萍与世雄迅速在书铺后堂碰面。苏掌柜本就病着,这一吓,更是面有土色,瘫在床里头,语无伦次:“不是我……我什么没对外说……李先生他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是谁要害他呀?还是要害我呀?博然书铺这是得罪哪位仙家大神了?要完了呀!”他反复念叨着,眼神涣散,显然已彻底崩溃。
世雄强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现场如何?仁杰可有收获?”
仁杰将现场的细节汇报给了世雄:李先生一辈子没有婚配,就死于自己独居的小屋,他一辈子的积蓄有七十五贯钱全部都存在博然书铺,他屋子里还有五吊钱在,现场没有财物翻抢和失窃的凌乱场面。据说,是清晨送水的帮工发现的,屋门虚掩,李先生伏在书案上,乍看仿佛睡着了,可嘴边……洇开了一大片暗红的血渍。
桌上摊着未写完的书目册子,笔墨犹在,现场并无激烈搏斗痕迹。倒像是凶手悄无声息地潜入,跟李先生对饮了一杯,等李先生毒发身亡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完成了一场冷酷的处决。
“一个与世无争、只知埋头故纸堆的老好人,为何会被人以如此方式杀害?”子龙的目光锐利起来,转向青萍,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悸与明悟。
这是一场无关仇恨的恶意谋杀。
子龙道:“师父,我之前一直没有说,我发现,在《公主遗恨》的续稿中,所有牵扯荆王谋反案其中的人,包括荆王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冤枉的,其中最冤枉的,当属吴王李恪。”
青萍道:“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只是,那时没有出李先生的这起谋杀案,我不敢冒然提出。”
仁杰道:“这么说,你们都怀疑这件事,是吴王旧部所为?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为吴王平反,还是……”
子龙道:“此人的目的,恐怕正是借高阳公主这段香艳哀婉的传奇爱情故事为外壳,包裹着为荆王案,尤其是为吴王李恪鸣冤翻案的真正意图。”
“此人也许是吴王旧部,”世雄眯起眼睛,声音低沉,“甚至,可能是劫后余生,潜伏多年的核心幕僚。他选择用‘着书立说’的方式,不为名,不为利,实为孤注一掷,欲借坊间、市井的舆论流传之力,将沉寂多年的冤情公之于众,以求震动朝野,换来吴王的一线昭雪之机。”
沉默了半天,仁杰突然倒抽了一口气,“那么,李先生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了?还是压根儿就只是一个引爆舆论的棋子、冤死鬼?”
众人还未想到这一层,突然被仁杰将思路引到这里来,又都沉默了。
青萍感到一股寒气从脊背爬升,原先只是在故纸堆中探寻历史的阴霾,此刻,这阴霾却骤然变成了现实的血腥和杀意,直逼眼前。一双看不见的黑手,似乎早就在暗中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且,用最残忍的方式发出了警告。
子龙看到青萍的脸色不善,安慰她道:“我们现在推测的,只是一种可能,我还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辨机的旧识,不忍辩机的才华被淹埋,想出这么一出着书立说的法子,要为辩机,为他和公主的爱情正名。”
青萍点头,“你分析得或许都对,可是这些都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要杀死一个书铺的先生。如果他想要用死亡作为引爆舆论的棋子,还是仅仅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那么他该杀害的人应该是苏掌柜呀,因为那样,无疑更引人注目。我倒更倾向于相信,李先生无意之中发现了什么,被凶手灭口了。”
李先生的死,令原本秘而不宣的调查,瞬间染上了血色,凶手是要把所有冤屈的中心,都引向最令大紫居士倾注深切同情的吴王恪吗?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几人脸上明暗不定。他们意识到,手里的这叠书稿,分量远比想象中沉重。它不只是一部传奇小说的续篇,更可能是一份来自历史阴影深处的证言,一个精心设计、意图搅动时局的政治密码。
而解开这个密码,或许就将触及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残酷真相,并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某种未知的危险之中。
《公主遗恨》的续稿最终被定名为《大唐第一冤案》,将在五日后出版发行。唐时没有出版号,也不需要向国家纳税,书商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个不错的营生。
但这几天生意兴隆的苏掌柜却度日如年,每天都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病一天重似一天,大有一病不起的架势了。
就在羽林卫为了临时出现的命案头疼不已,毫无头绪的时候,很快地发生了一件事,虽然还是没有抓到凶手,但让李先生的死因迅速明朗了起来。
苏掌柜的窗外,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窗棂响起,阴冷得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苏掌柜的,《公主遗恨》的续稿《公主不恨》,何时才能出版?”
苏掌柜的夫人正在给他喂药,突然听到外面这么怪异的声音,吓得药碗都洒了,一半的药泼在了苏掌柜的被子上。
只见外面那人头上戴着宽大的围帽,脖子上还有一串念珠,身形高大而瘦削,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的半边轮廓。
苏掌柜的却突然认出了来人正是来送稿件的和尚,“你是那日来送稿件的和尚师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不是跟你叙旧的,回答我,《公主不恨》何时才能出版?”
“那个续稿,李先生稍微做了一点儿修改,我们现在正在校稿,嗯,还有就是把它的名字改了一下,因为一直找不到大紫居士商量……”
“你们居然敢擅自改书名?”
“这,这是为了把书卖得更好,所以才……”
“改成了什么名字?”
“改叫《大唐第一冤案》……不知阁下觉得这个名字好……”
“好!”外面那人突然激动得打断了苏掌柜的话,“《大唐第一冤案》,这个名字改得好!不愧是博然书铺啊!哈哈哈哈~”
“你满意就好——师父能否带话给大紫居士?我还有一些小小的细节,关于这书的,想跟他商量,能否面谈?”
“你想见大紫居士?”
“可以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见他,上一个见他的人是你书铺的李先生,他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这明显带着威胁意味的话刚说完,就听屋内苏掌柜的夫人发出啊地一声凄厉的尖叫,昏厥了过去。
窗外的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