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拖拉机昏黄的车灯下，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浑浊带子。
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和车斗里叶芬妮压抑的痛呼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赵昊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他半蹲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双腿的肌肉绷得像铁块一样。
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块，他都会用自己的身体去吸收那股冲击力，手臂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暴起。
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怀里的叶芬妮，她的每一次呻吟，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梁淑慧搂着叶芬妮，不停地用袖子给她擦汗，嘴里用一种过来人的沉稳语气安慰着：“芬妮，别怕，深呼吸，对，跟着我吸气……呼气……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田小娥则蜷缩在一旁，双手紧紧抓着那个大包袱，小脸在颠簸中吓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看疼得满头大汗的叶芬妮，又看看神情凝重的赵昊，心里第一次对“生孩子”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平时觉得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的县城，今晚却显得格外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县卫生院那栋三层的白楼，在夜色中出现在众人眼前。
拖拉机还没停稳，赵昊就抱着叶芬妮跳了下去，大步流星地冲向挂着“急诊”牌子的那扇门。
“医生！医生！我媳妇要生了！”他的吼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中年女医生，和两个年轻的女护士闻声从值班室里跑了出来。
“快！推进产房！”医生看了一眼叶芬妮的情况，立刻下了指令。
一张带轮子的简易病床被推了过来，赵昊小心地将叶芬妮放上去。
当护士要将她推进那扇挂着“产房”牌子的门时，叶芬妮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赵昊的衣角，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依赖。
“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赵昊俯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和孩子，都必须平平安安地出来见我。”
叶芬妮看着他，眼里的慌乱似乎被这句简单的话抚平了一些，她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家属在外面等着吧。”一个小护士说着，便和另一人将病床推进了产房。
“砰”的一声，产房的大门被关上了。
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门外是焦灼的等待，门内是未知的凶险。
赵昊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像一尊石雕。
平日里那个沉稳冷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赵昊，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能感知山林里最细微的动静，能一枪打中百米外猎物的眼睛，可现在，他却对自己妻儿的状况一无所知，只能在这里被动地等待宣判。
这种强烈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卫生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道。
墙壁上刷着白灰，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头顶上，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滋滋啦啦地闪着，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梁淑慧和田小娥去办理住院手续，缴纳押金。
这个年代，生个孩子虽然花不了多少钱，但对于普通农村家庭来说，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好在这对赵昊来说，钱不是问题。
办完手续回来，梁淑慧看到赵昊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便走过去，轻声劝道：“昊子，坐下歇会儿吧。生孩子没那么快的，尤其是头一胎，有得等呢。”
赵昊没有动，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声音有些沙哑：“梁姨，生孩子，危险吗？”
他来自后世，知道在医疗不发达的年代，“生孩子”就是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可能性。
梁淑慧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哪有不危险的。不过你放心，县里卫生院的王医生，她接生技术是全县最好的，多少难产的都是她给救回来的。芬妮年轻，身体又好，肯定没事的。”
话虽如此，但她眼里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走廊尽头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赵昊开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这头。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宣泄内心的焦躁。
田小娥抱着包袱，坐在长椅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产房的门。
她不敢去打扰赵昊，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偶尔，产房里会传出一两声叶芬妮因为剧痛而发出的闷哼，每一次都让赵昊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揪成一团。
他恨不得能冲进去，替她承受这份痛苦。
期间，有护士出来过两次，一次是要求家属去准备红糖水和鸡蛋，一次是出来拿东西。
每次门一开，赵昊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
“同志，里面怎么样了？”
“宫口开得还行，产妇情绪也还稳定，你们别急，等着吧。”护士行色匆匆，说完又关上了门。
等待，是世界上最磨人的酷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个小时。
当走廊里的天光开始微微泛白时，产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骚动，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带着无穷生命力的啼哭。
“哇——哇——”
那哭声，仿佛是天底下最动听的音乐。
赵昊猛地停住了脚步，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梁淑慧和田小娥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激动。
“生了！生了！”梁淑慧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用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恭喜啊，母女平安。是个混血千金，六斤八两，长得可俊了。”
赵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的目光越过护士，望向她身后的产房，急切地问：“我老婆呢？她怎么样？”
“产妇消耗太大，睡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等会儿会转到普通病房，你们可以去看看。”
护士说着，把怀里的孩子递了过来，“来，爸爸，抱抱你闺女吧。”
赵昊这才把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生命。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伸出双臂，动作僵硬地接过了孩子。
那孩子很小，很软，在他宽大的臂弯里，就像一只小猫。
丑是丑了点！
但新生儿都是这样，他相信孩子长大后，会跟叶芬妮一样漂亮！
这一刻，赵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看着怀里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这个刚刚经历了人生第一场战斗的小勇士，所有的担忧、焦躁和不安，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他低头，用自己粗糙的脸颊，轻轻地碰了碰女儿柔嫩的小脸。
“闺女，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