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昊一边说,一边双手合拢,微微用力,将那团旋转中不断扭曲变形的陶泥,向中间收拢。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下,都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泥是有脾气的,你越是跟它较劲,它就越不听你的话。你要顺着它,感受它,让你的心跳,跟转盘的节奏合在一起。”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团原本歪歪扭扭的陶泥,在他的手下,竟然奇迹般地变得越来越规整,越来越圆,最后,稳稳地立在了转盘的正中央,像一个陀螺,纹丝不动。
“哇……”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
光是这一手“定心”的功夫,就足以让在场所有自诩手巧的人,感到汗颜。
“第二步,开眼。”
赵昊的右手稳住泥胎,左手的大拇指,轻轻地、坚定地,从泥胎的正中心,钻了进去。
仿佛变魔术一般,一个光滑的孔洞,出现在泥胎的顶端。
“手要稳,心要静。想象着,你不是在挖一个洞,而是在为这团泥,打开一扇看世界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孔洞里轻轻一旋,孔洞的内壁,瞬间变得光滑如镜。
“第三步,拔高。”
赵.昊的双手,一内一外,像一把钳子,夹住了泥胎的底部。随着转盘的旋转,他的双手,带着一种均匀而持续的力量,缓缓地向上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团厚实的泥胎,在赵昊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断地向上生长,变高,变薄……
他的手指,像是最精准的标尺,所过之处,泥胎的厚度,均匀得不可思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滞涩,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当他的手离开时,一个线条流畅、器型优美、足有半米高的长颈瓶胚,就这么亭亭玉立地出现在转盘上。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想过赵昊会很厉害,但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这已经不是手艺了,这是道,是艺术!
“看明白了吗?”赵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拼命摇头。
看是看见了,但脑子说明白了,手却在说“不,你没有”。
赵昊笑了。
“不明白就对了。要是看一遍就明白,那这门手艺,也太不值钱了。”
他指了指那些拉胚机:“都别愣着了,两人一组,自己找位置。今天,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们,就练一件事,定心。”
“什么时候,你们能让这团泥巴,在转盘上不晃不倒,稳稳当当地转起来,什么时候,就算入门了。”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
一时间,整个车间里,响起了各种“嗡嗡”的转盘声,和“啪啪”的摔泥声。
接下来的场面,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那些在田间地头力大无穷的汉子,到了这小小的转盘前,却显得笨拙无比。
他们脚下要么用力过猛,转盘快得像风火轮,要么踩得断断续续,转盘一顿一顿。手上的泥巴,更是完全不听使唤。
“哎哟!”
一个汉子刚把泥按下去,脚下没配合好,那团泥“嗖”的一声,就从转盘上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他对面搭档的脸上。
“噗哈哈哈……”
整个车间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被泥糊了脸的汉子,抹了把脸,也跟着嘿嘿傻笑,满脸都是泥,只露出一口大白牙。
段鹏程算是所有人里最有天赋的。
他毕竟在莽村老窑厂待过,虽然没正经学过,但耳濡目染,总比别人强些。
他沉着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赵昊的动作。
失败,再来。
失败,再来。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下来,掉进陶泥里,又被他重新揉了进去。
赵昊没有再做示范,他背着手,在车间里慢慢地踱步,观察着每一个人。
他走到那个把泥甩飞的汉子身边,没有骂他,只是帮他把转盘上的泥刮干净,然后亲自踩着踏板,让他感受那种平稳的节奏。
“脚下要匀,像赶着牛车走在平路上,不急不躁。”
他又走到一个因为泥太软,导致泥胎塌成一滩的媳妇面前,抓起一把干土,洒在泥里。
“泥也分公母,太软了,没骨气,就给它加点阳刚气。太硬了,不听话,就多给它点温柔水。凡事,讲究个阴阳调和。”
他用最通俗易懂的比喻,解释着那些最玄奥的道理。
他走到段鹏程身后,看他满头大汗,泥胎却还是有些偏心。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段鹏程那双满是青筋的大手上。
“别跟它较劲,放松。”
赵昊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你的手,不是在控制它,是在引导它。它想往左,你就轻轻地把它往右带一点。它想倒下,你就从下面给它一个支撑。把它当成你的孩子,而不是你的敌人。”
段鹏程浑身一震。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昊的手,看似轻柔,却蕴含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引导性的力量。
顺着那股力量,他原本僵硬的手腕,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奇迹发生了。
那团一直跟他作对的陶泥,竟然慢慢地,慢慢地,找到了中心。它开始平稳地旋转,不再晃动。
“我……我做到了!”段鹏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只是第一步。”赵昊收回手,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记住刚才的感觉。这门手艺,练的是手,修的是心。什么时候,你的心静了,你的手,自然就稳了。”
一整天的时间,就在这不断的失败和偶尔的惊喜中,飞快地流逝。
傍晚,当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间时,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点子,狼狈不堪,但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车间的架子上,摆满了他们一天的“成果”。
没有一件是成形的,全都是东倒西歪、奇形怪状的泥疙瘩。
但在赵昊眼里,这些不成形的泥疙瘩,比最精美的瓷器,还要珍贵。
因为这里面,孕育着均村的未来,和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拉胚车间成了均村最热闹的地方。
赵昊没有急着教下一步,而是让所有人,都反反复复地练习“定心”和“开眼”这两个最基础的步骤。
就像练武要先扎马步,盖房要先打地基,这两个步骤,是所有后续工序的根基,容不得半点马虎。
村民们的热情,超出了赵昊的想象。
他们就像一块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赵昊传授的知识。
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车间里。
有的人,为了找感觉,半夜不睡觉,偷偷跑到车间,借着月光练习。
有的人,吃饭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团泥,在碗里比划着。
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学习的热潮。
而成果,也是喜人的。
不过三五天功夫,大部分人,都已经能拉出像模像样的碗、碟等简单的器型了。
虽然还很粗糙,厚薄不均,但毕竟是成形的。
段鹏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但已经能熟练地拉出各种碗碟,甚至开始尝试着拉一些简单的瓶、罐,虽然成功率不高。
但那股子钻研的劲头,让赵昊都暗暗点头。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