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为谋。
仅此而已。
短短六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它们如同六把无形的钥匙,插进了张静清神魂深处,那把锁了他一辈子,早已锈迹斑斑的心锁之中。
“咔嚓……”
一声脆响,仿佛在他的灵魂维度中炸开。
那道困扰了他一生,让他至死都无法释怀的枷锁,应声而碎。
是啊。
道不同。
仅此而已。
他一直站在龙虎山的规矩之上,站在天师的责任之上,去看待师弟张怀义。
所以,他看到的是离经叛道。
是欺师灭祖。
是整个龙虎山,乃至整个正道的罪人。
他从未想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
张怀义所做的一切,抛弃姓名,背负骂名,亡命天涯……从根本上讲,不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寻那更加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道”吗?
自己守山是道,他下山,亦是道。
一生执着的对与错,在楚休这番俯瞰千年的淡然话语之下,瞬间变得苍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那股因为不甘和愤怒而凝聚的狂暴雷意,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空灵。
楚休看着他身上气息的转变,那张平凡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他继续用那温和的,不带丝毫情绪的语调说道。
“他已经走完了他的路,你也即将走完你的。”
“你们都尽力了。”
“剩下的事,就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了。”
这番话,不是安慰,不是劝解。
而是一种陈述。
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它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开了压在张静清心头最后一根,名为“责任”的弦。
你们,可以休息了。
张静清那紧绷了一生,至死都未曾松懈过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那张枯瘦如柴,早已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肌肉竟奇迹般地,微微牵动。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在他的唇边浮现。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数十年间,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发自内心深处的,释然的微笑。
这个笑容里,没有了身为天师的威严。
没有了背负道统的沉重。
只有卸下一切重担后的,纯粹的轻松。
随着这个笑容的出现,他那双原本已经彻底浑浊,只剩下一道不灭执念的眼眸,竟也开始发生变化。
浑浊缓缓褪去。
一抹清澈,自眼底深处,悄然浮现。
那清澈,不属于油尽灯枯的六十四代天师张静清。
而是属于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还在后山,跟着师父,与师弟张怀义一同扎马步,一同修习雷法,会因为偷懒而被罚,会因为悟道而欣喜的……少年,张静清。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光。
看到了后山那棵老柳树下,两个穿着朴素道袍的少年,在夕阳的余晖中,笨拙地比划着掌心雷。
一个,是他。
另一个,是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师弟,张怀义。
那时候的阳光,真暖啊。
他那已经变得清澈的眼眸,缓缓转动,最后,定格在了床边那个盘膝而坐的,面容平凡的青袍道人身上。
这一次,他的神念里,再没有了审视,没有了警惕,更没有了骇人的雷意。
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深刻的,感激。
谢谢你。
让我,可以走得这么轻松。
而后。
他眼中的那抹清澈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最后闪烁了一下,便彻底归于了黑暗。
他胸膛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他身上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生命气息,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散,最终……归于永恒的平息。
英雄迟暮。
龙虎山第六十四代天师,张静清。
这位守了华夏道门一甲子,熬过了最艰难岁月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楚休的点化之下,带着数十年来唯一的一个笑容,安然道化。
静室之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楚休依旧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看着床上那具已经彻底失去生机的躯壳。
他没有起身。
只是缓缓抬起手,对着那张安详的面容,轻轻挥了挥。
像是在送别一位,相识了千年的老友。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老朋友,走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再生!
一抹微不可查的,纯粹至极的金色光点,忽然从张静清的眉心处,缓缓飘浮而出。
它没有消散在空气里。
而是摇摇晃晃,仿佛带着某种指引,径直朝着楚休,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