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石桌上的百年“猴儿酿”,已经见了底。
张之维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看上去多了几分烟火气,少了几分天师的威严。
他眼看气氛已是十分融洽,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于是,他状似无意地,再次为柳真人面前那个空了的杯子,斟满了最后一点酒液。
酒香,再次飘散。
“对了,祖师爷。”
张之维一边小心翼翼地斟着酒,一边用一种拉家常的语气,随口说道。
“为了这次罗天大醮,弟子我啊,前些日子特意跟公司那边打了个招呼。”
他说到这里,动作微微一顿,像是在观察柳真人的反应。
“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弟,张怀义的孙子,给叫上山了。”
“也算是,让他认祖归宗吧。”
话音落下。
张之维的手,还维持着提壶的姿势。
他的眼角余光,却已经如同最灵敏的雷达,紧紧地锁定在了柳真人的脸上。
他想要从那张万年不变的,平静如古井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这步棋,是他深思熟虑之后,亲自落下的。
将那个孩子置于风口浪尖的罗天大醮,是他这个做师伯的,唯一能想到的,逼其成长的办法。
但他不知道,这位祖师爷,对此会是什么看法。
毕竟,张怀义当年下山前,是拜过这位的。
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位师弟能在外面颠沛流离七十年,恐怕也与这位祖师爷当年的随手一拂,脱不了干系。
如今,他亲手将故人之孙拉入棋局。
这位祖师爷,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赞许?还是,会觉得他多此一举?
这一点,对张之维来说,很重要。
然而。
他失望了。
柳真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什么惊天布局,而是一件“今天后山又多了几只兔子”之类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之维心中暗叹一声。
不愧是祖师爷。
这份心性,当真是渊深似海,不可测度。
他不敢再卖关子,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知道的情报,继续往下说。
就当是给祖师爷说个趣闻解闷了。
“不过,听说这小子在外面野惯了,滑头的很。”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与无奈。
“公司的人说,他是个鬼精鬼精的货色,心眼儿比谁都多。”
他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
“也不知道是像谁。”
说完。
张之维便闭上了嘴,静静地等待着。
他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做完。
接下来,就看祖师爷的反应了。
庭院里,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只有晚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旁侍立的陆灵珊,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背景板。
但她的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她也很好奇。
那个叫张楚岚的晚辈,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天师大人如此费心布局,亲自将他请上龙虎山。
就在张之维觉得,这次试探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一直闭目养神的柳真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去碰那杯酒。
而是伸出手,将旁边陆灵珊不知何时,已经为他新换上的热茶,端了起来。
他轻轻地,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然后。
那淡漠到了极致,仿佛不含一丝情感的声音,才悠悠地响起。
“是么?”
两个字。
平平淡淡。
听不出任何喜怒。
张之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柳真人继续说道:
“怀义那小子,当年就猴精猴精的。”
“他孙子,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年轻人,有点活力,是好事。”
话音落下。
柳真人便将那杯热茶,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再无下文。
“……”
张之维彻底没话了。
他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旁敲侧击。
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
不。
比打在棉花上还难受。
是打进了一片无垠的虚空之中,连个回响都听不见。
祖师爷这番话,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说他不在意吧,他还记得张怀义“猴精”。
说他在意吧,这语气又平淡得像是评价一个路人。
这份不动如山的淡定。
这份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懒得说破的从容。
让张之维心中,那最后一丝试探的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现在,终于彻底明白了。
在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祖师爷面前,玩任何心眼,都是一种愚蠢到了极点的行为。
因为,你看似高明的算计,在人家眼里,可能就跟三岁小儿的把戏一样,幼稚可笑。
他甚至懒得去戳穿你。
【叮!来自张之维的敬畏值+1000!】
楚休的神魂空间里,听着系统的提示音,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老狐狸。
还想试探我?
你那点小心思,七十年前我就看透了。
“祖师爷说的是!是弟子着相了!”
张之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再次站起身,对着柳真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恭敬,更加发自内心。
“弟子受教!”
说完。
他也不等柳真人回话,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讪讪地笑了笑。
“夜深了,弟子就不打扰祖师爷和灵珊师妹清修了。”
“弟子,告退!”
说完,他便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庭院。
那背影,竟显得有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