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里落针可闻,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了实体。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聚焦在马场长手中那几页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张上,以及站在台前、神色静默如深潭的苏晚身上。白玲脸上血色尽失,胸口因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她嘴唇翕动,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被马场长一个干脆利落的抬手动作,硬生生将话堵了回去。
马场长看得极慢,异常仔细。那双惯于在广袤草原上识别最优牧草、在牲口群里洞察细微病患的锐利眼睛,此刻正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一行行、一列列地审视着纸上那些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以及那几张虽然简陋却冲击力极强的图表。他那粗糙如树皮、沾着洗不净泥土痕迹的手指,在“猪群日均增重对比表”上那条代表着苏晚接手后、陡然昂扬向上的曲线旁久久停顿,指腹几乎要摩挲出痕迹;随后,又移到“熏烟防霜与非防护区菜苗存活率对比图”上,在那块代表存活、与旁边象征死亡凋零的空白区域所形成的、触目惊心的差异上来回移动。
他或许看不懂高深的理论公式,也无意探究那些复杂的学术源流,但他看得懂数字最直白的诉说,看得懂图表最直观的对比,更看得懂这背后所代表的、实实在在关系到牧场生存与发展的效益。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马场长缓缓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苏晚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基于长期观察的审视,有对这份超出预期“材料”的探究,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面对铁一般事实、难以否认也无法忽视的认可。随即,他转向会场,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磐石投入水中,瞬间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都安静。”
仅仅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所有残存的窃窃私语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马场长扬了扬手中那几页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在白玲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刻意停留了一瞬:“白玲同志所反映的,关于思想层面的问题,组织上会持续关注,并帮助每一位知青同志提高认识、取得进步,这是我们一贯的责任,绝不会放松。”
他先稳住了基调,没有完全推翻白玲发起会议的由头,但紧接着,话锋如同北疆的寒风,陡然转向,变得坚硬而务实:
“但是!”他重重地强调了这两个字,手指“笃”地一声敲在桌面的材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们搞生产建设,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搞花架子,更不能脱离实际效益,空谈思想!养猪,最终看的是不是猪肥体壮?种地,最终看的是不是增产增收?!这才是最硬的道理!是衡量我们一切工作的铁打的标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回荡,带着一种长期身处生产一线、掌控全局所积累的、不容挑战的权威。
“苏晚同志写的这份东西,我仔细看了。”他再次举起那几页纸,仿佛那是某种确凿的证据,“里面记录的数据,画的这些图,很清楚,很明白!猪,在她手里,确实比以前长得更好了!菜苗,也确实因为她的提前预警和防护,保住了一大半!这就是摆在眼前的成绩!这就是对我们牧场,对在座每一个人,最实实在在的贡献!”
他绝口不再提那虚无缥缈的“技术来源”,也不去纠缠那难以厘清的“家庭影响”,只牢牢抓住了“数据”和“效益”这两个最核心、最质朴、也最无可辩驳的基点。
“有人说她的方法邪门,说来路不正。”马场长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白玲及其同伙的方向,“我看,能让猪多长肉、能让菜苗不被冻死的方法,就是好方法!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老话,放到哪里都不过时!我们牧场,现在最需要、最欢迎的,就是苏晚同志这样,能静下心观察、能动手解决问题、能拿出实实在在成果的本事!”
这话语,如同战场上决定性的冲锋号角,又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白玲和她那几个核心追随者的心上。马场长几乎是用最直白、最接地气的语言,公开肯定了苏晚的价值和贡献,彻底否定了他们苦心罗织的“邪门”、“来路不正”的罪名。
台下的人群中,如同冰面乍破,许多之前因流言蜚语而对苏晚心存隔阂、甚至暗中非议的人,此刻眼神都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他们看着马场长手中那份仿佛会“说话”的材料,听着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定论,心里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倒向了苏晚一边。是啊,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虚的。能把猪养得膘肥体壮,能把菜地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年底能多分到肉和菜,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吴建国、孙小梅等人更是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看向苏晚的目光中,除了敬佩,更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激动。
苏晚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仿佛马场长那掷地有声的赞扬与她无关。她只是在心底,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完成了一次关键校验般,再次确认:在当下的环境里,面对务实的领导者,将知识转化为无可辩驳的生产力,用数据和事实构建防御与反击的壁垒,是唯一正确且有效的路径。
马场长将材料轻轻放下,目光转向面色有些尴尬的李干事:“李干事,你是连里负责知青思想动态的主要干部,今后的工作,要更注重引导大家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正道上,放在如何钻研生产技术、提高劳动效率、为集体创造更多价值上来。对于一些具体的技术方法探索,只要实践证明有利于生产发展,符合安全操作规范,我们就应该给予一定的空间,甚至是鼓励,而不是轻易地、草率地扣帽子,打棍子。”
李干事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连连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讪讪:“场长批评得对,我们一定深刻领会,改进工作方法,把握好分寸。”
马场长最后将目光落回苏晚身上,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许,但也带着长辈式的告诫与期望:“苏晚同志,你的这些方法取得了效果,这是好事,值得肯定。但也要注意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多交流经验,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你做的这些记录,画的这些图,总结的这些方法,很有价值,很说明问题。以后,可以继续往这个方向努力,把实践经验总结好,争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是,场长。我记住了。”苏晚微微躬身,态度恭谨而克制。
“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马场长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片不必要的阴云,“散会!大家都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得更出色,怎么为牧场的发展多出力!”
他率先站起身,将苏晚那份材料仔细地叠好,拿在手中,和李干事前一后地离开了食堂。
会场里的人群如同解除了定身咒,开始骚动着向门口涌去,议论声、感叹声此起彼伏,但这一次,话题的中心和风向已然彻底转变。
“听见场长怎么说的了吧?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话实在!”
“那数据图表画的,真是一目了然,猪多长了多少肉,菜多活了多少棵,清清楚楚!”
“以后啊,可真不能光听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还得看实际干得怎么样……”
白玲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眼睁睁看着马场长拿着那份“罪证”离去,又看着苏晚被几个心思活络的知青隐隐围住,低声询问着什么,俨然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焦点。她只觉得脸上如同被烈火灼烧,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所有伪装,狠狠扇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她耗费心力、精心策划的这场旨在彻底打倒苏晚的批判会,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成了苏晚展示能力、奠定威信、甚至赢得更多人认可的舞台!
张建军、刘春梅等人灰头土脸地围拢到她身边,一个个面色如土。
“玲姐,我们……我们这下……”刘春梅带着哭腔,怯生生地开口。
“闭嘴!都给我滚开!”白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狠狠剜了苏晚那个方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她猛地转身,近乎粗暴地推开身边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食堂,将所有的失败与难堪甩在身后。
她失败了,一败涂地,毫无转圜的余地。而这一次的惨败,比以往任何一次摩擦和暗斗都更加彻底,更加让她感到刺骨的羞辱和无力回天的绝望。
数据,如同最冷静、最公正的无言法官,在这一场看似力量悬殊、险象环生的对峙中,做出了最权威、最有力的判决。苏晚用她沉默而坚韧的记录、严谨而清晰的总结,不仅守住了自己安身立命的阵地,更让所有人清晰地看到,在这片崇尚汗水与实绩的广袤土地上,知识,一旦与实践相结合,转化为切实的生产力,将会爆发出何等振聋发聩、扭转乾坤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