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声情并茂的表演落幕,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那几句关于父亲和政治动机的指控,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不仅试图冻结苏晚所有的前路,更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向了她心底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关于家庭与过往的伤疤。
王副主任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指关节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如同倒计时的钟摆,敲在人的神经上。他的目光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缭绕的青色烟雾,牢牢锁定苏晚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苏晚同志,白玲同志刚才反映的这些情况,你怎么解释?”他刻意在这里停顿,让沉默本身成为一种施加压力的工具,“尤其是你的技术来源问题,以及你的父亲,苏慕谦,是否在背后对你进行过不当的、甚至带有某种目的的灌输或指示?在这个原则问题上,你必须毫无保留,如实向组织交代清楚!”
旁边那两名来自更高层级的干部,自始至终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但他们那冰冷、审视,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目光,却如同精密而冷酷的手术刀,一遍遍地从苏晚的脸上、身上扫过,似乎不满足于表面的对答,非要剖开她的血肉,直视其灵魂深处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场长猛地深吸了一口手中的卷烟,猩红的火点急速燃烧,升腾起的浓重烟雾暂时模糊了他脸上那深刻紧蹙的眉头。李干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旋即又强迫自己松开,如此反复,泄露了他内心无法言说的焦灼与无力。
苏晚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迅疾地搏动,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后背贴身的衣衫,早已在不经意间被一层细密冰凉的冷汗濡湿。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深知,此刻,在此地,任何一丝外露的慌乱、任何一句带有情绪的、未经深思熟虑的辩解,都可能被对方轻易捕捉、扭曲、无限放大,最终成为坐实罪名的铁证,彻底坠入对方精心编织的语言与逻辑的陷阱,万劫不复。
她强迫自己,于这惊涛骇浪的心绪中,深深吸进一口那混杂着烟味与压抑的空气,将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愤怒、委屈与惊惧,死死地、一点点地压回心底最深处。然后,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坦然地迎向王副主任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开口时,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刻意锤炼过的、不容置疑的稳定:
“王副主任,各位领导。关于白玲同志刚才提出的几点疑问,我现在可以本着对组织负责、对事实负责的态度,逐一进行说明。”
她策略性地避开了那个最敏感、最凶险的关于父亲的问题锋芒,选择从最容易证实、最具备客观事实基础的技术层面开始,构筑自己的防线,进行反击。
“首先,是关于我的技术来源问题。”苏晚的语调平稳,不疾不徐,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报告,“我承认,我在生产实践中所采用的一些具体方法,确实可能与本地长期以来形成的、常见的传统经验有所不同,甚至显得有些……‘另类’。但这些方法,绝非凭空想象而来,更绝非什么‘来路不明’的、不可告人的机密技术。”
她开始具体列举,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试图将那些被白玲渲染得神乎其神、充满“阴谋”色彩的技术,拉回到常识和知识的阳光下:“例如养猪方面,使用苦参进行驱虫、利用微生物发酵技术改良饲料配方提升利用率,这些在《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等古代农业典籍中,都能找到类似的原理记载或雏形描述。我所做的,仅仅是在理解这些先人智慧的基础上,结合我们牧场猪只的具体情况和现有的物料条件,进行了一些针对性的调整和实际应用。至于通过系统观察猪只的粪便形态、睡眠时的姿态、日常采食量的细微变化来判断其健康状况,这本质上属于动物行为学和基础畜牧管理的知识范畴,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秘术。”
“再比如寻找地下水源,我所依据的是观察特定喜湿植物的分布规律、测试地表不同区域的湿度差异、分析当地的地质构造特点,这些都是基础水文地质学的常识应用。而预防霜冻采用的熏烟法,更是我国北方地区自古流传、典籍有载的传统农事防灾经验之一,许多老农都知晓并使用。”
她巧妙地将一个个看似“神奇”、引人疑窦的技术点,逐一拆解成可以追溯其原理、甚至能在古籍记载或普遍科学常识中找到依据的普通知识块,最大限度地剥离了其可能被赋予的“神秘”或“危险”色彩,使其回归到可被理解、可被验证的技术实践层面。
“其次,是关于我正在进行的土豆杂交试验。”苏晚继续陈述,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带着一种对科学本身的信念,“这并非我个人的异想天开或盲目冒险。充分利用野生近缘种所携带的优良基因资源,来改良栽培品种的特定性状,例如抗病性、抗逆性,这是目前国内外农业科学研究中通行的、并且被证明是极为有效的育种手段之一。我们北大荒的野生土豆,在长期严酷的自然选择压力下生存繁衍,其体内本身就蕴藏着极其宝贵的抗寒、抗旱、抗病虫害的遗传基因。我进行此项试验的目的非常明确且单纯:就是希望通过科学的方法,将野生种质的这些优良抗性基因,成功地引入到高产的马铃薯栽培品种中,最终目的,是培育出能够更好适应北大荒寒冷、干旱等恶劣气候条件的,兼具高产潜力和强大环境适应性的土豆新品种!这是从根本上,试图提升我们这片土地粮食产量和稳定性的积极探索!”
她再次加重语气,强调其正当性与科学性:“这绝非白玲同志所指责的‘胡乱配种’,而是一项有着清晰科学目标、严格遵循生物学原理、并制定了详尽操作流程的正规育种实践。从杂交亲本的选择,到人工授粉的具体操作,再到后代幼苗的培育与性状观察记录,每一个步骤,我都进行了详实、连续的记录。所有这些原始记录,都完整地保存在我的工作笔记中。我愿意随时将这些笔记呈交各位领导审查、核实。”
最后,她不得不直面那个最尖锐、最刺痛她,也最难以辩白的问题。她的声音依旧竭力保持着平稳,但若有极其敏锐的观察者,或许能从那平稳的语调深处,捕捉到一丝被强行压抑出的、细微如发丝般的颤音。
“关于我的父亲,苏慕谦。”她的话语有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目光下意识地垂下,落在了自己因长期田间劳作而显得粗糙、甚至带着些许伤痕与老茧的手指上,仿佛那上面承载着过往岁月的重量,“他……首先是一位毕生致力于科学研究的学者。他教会我的,是尊重客观事实、敬畏自然规律、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他从未,我也坚信他绝不可能,向我灌输任何违背基本科学道德、损害国家与人民利益的思想或指令。”她抬起目光,眼神清冽而坦诚,不再回避,直直地望向王副主任,以及他身后那两尊沉默的“煞神”,“我目前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尝试,所运用的一切知识,其根基,来源于他早年对我学习方法的培养和基础科学原理的启蒙,以及我来到北大荒这片广阔天地后,结合生产实践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所进行的持续性自主学习和探索总结。”
她的眼神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我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清晰而纯粹:那就是尽我所能,利用我所学习和掌握的知识,为脚下这片哺育我的土地创造实际的价值,为改善我们国家的农业生产现状,贡献一份属于自己的、微薄但真诚的力量。除此之外,我敢以人格和党性担保,绝无任何其他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或政治图谋。”
苏晚的这一番回答,有理有据,逻辑层次分明,如同构建起一道坚固的堤坝,将白玲那充满恶意揣测与政治构陷的指控洪流,尽可能地阻挡、疏导,努力将其拉回到了相对客观的技术探讨和事实核查的层面。她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反驳,没有试图用眼泪博取同情,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科研论文般的冷静、客观与克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构筑起自己的防御工事。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王副主任敲击桌面的手指终于完全停了下来,他身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置于身前,盯着苏晚,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烁着审视与权衡的光芒,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女知青话语中的真实成分与潜在风险。那两名一直沉默的陌生干部,再次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脸上依旧如同覆盖着冰层,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
在如此高压的政治质询之下,苏晚凭借着自己扎实的知识储备、清晰的逻辑思维和远超常人的心理素质,勉强守住了阵脚,没有让对方立刻抓住致命的破绽。
但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她心中雪亮,审查的机器一旦开动,绝不会因为她的一面之词而轻易停止运转。真正的、更为严峻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