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荒原上永不止息的风,在刺骨的寒意与重复的劳作间悄然流逝。苏晚负责的那片曾被视为牧场污点、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猪圈,在经历了最初几日近乎混乱的濒死挣扎后,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步伐,发生着连外行都能察觉的显着变化。
最直观的改变,体现在皮毛上。
原先那些如同破旧毡片般干枯、板结、沾满污秽,勉强覆盖在嶙峋骨架上的皮毛,如今虽然远未达到“油光水滑”的标准,但已然顺滑服帖了许多,隐约透出一种属于健康生命的、内敛的光泽。尤其是那几头饱受疥癣折磨、被苏晚用自制苦参汁液反复处理的猪只,它们频繁摩擦墙壁的行为大为减少,皮肤上那些令人揪心的红肿、痂皮和脱毛区域逐渐愈合,新生的细软绒毛在偶尔穿透云层的稀薄阳光下,泛着稚嫩而柔软的微光,与周围依旧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其次是精神状态的整体提振。
猪群不再是之前那副死气沉沉、只能挤在角落依靠相互依偎汲取可怜热量的颓丧模样。它们开始在圈内有限的空间里踱步、活动,用鼻子拱动土地的频率和力度显着增加,那曾经浑浊、麻木的眼神里,也仿佛被注入了些许灵动的生气。每日投喂时分,争抢那点有限饲料的场面虽然依旧存在,但其中蕴含的不再是绝望的哀鸣与无力的推搡,而是带着明显力度的、甚至能听到满足吞咽声的有力哼唧,那是生命力回归的微弱信号。
更令人惊喜的,是体型的微妙变化。
尽管供应的饲料依旧是那些冻硬发黑、质量低劣的菜帮与霉变豆饼,但在苏夜以继日的精准分配、持续的药草调理(无论是内服助消化还是外敷驱虫)以及竭力改善的环境卫生共同作用下,猪群普遍停止了令人心焦的持续消瘦趋势。有几头骨架较大、正处于生长阶段的年轻猪只,其脊背和臀部的轮廓甚至能看出些许丰润起来的迹象,不再仅仅是尖锐的骨角支棱着。而那头曾被苏晚从肠胀气死亡线上用物理按摩硬生生拉回来的“塌耳”,如今已是圈内最为活跃好动的成员之一,它灵活地在同伴间穿梭,积极争食,若非记录本上白纸黑字的记载,几乎无人能将它此刻的状态与当初那个蜷缩等死的病弱形象联系起来。
所有这些看似微小的、却汇聚成流的积极变化,绝非偶然或运气使然。它们是苏晚在过去数十个寒风凛冽的日夜里,用一次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分拣剔除霉变饲料、一次次蹲在简陋灶前小心熬煮草药、一次次就着如豆灯火记录分析数据、一次次在恶臭与污秽中奋力清理圈舍、一次次不眠不休守护病弱个体……用她那近乎偏执的严谨细致、惊人的耐心以及远超负荷的体力付出,一点一滴、如同春蚕吐丝般,艰难换取而来的成果。
这些无法被忽视的变化,自然也未能逃过周围人或明或暗的目光。
之前那些曾抱着膀子看笑话、说着“资本家小姐能干得了啥”风凉话的老猪倌或同样负责脏累活计的知青,再偶然经过苏晚这片猪圈时,眼神里先前固有的鄙夷与轻视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奇、困惑,以及一种隐秘的探究欲望。他们看看自家负责的圈里那些依旧精神萎靡、瘦骨伶仃的猪,再对比苏晚这边明显体格壮实一圈、毛色精神都焕然一新的猪群,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私下里的议论风向也不知不觉发生了转变。
“真他娘的邪门了!一样的破饲料,她那十几头猪,咋就跟吹了气似的见长肉呢?”
“听说是弄了些草根树皮熬水喂了……”
“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还能一直这么走运?”
“我看没那么简单……那姑娘,瞅着不言不语的,肚子里有货,邪乎得很!”
这些或疑惑或嫉妒的低声议论,终究还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进了白玲的耳朵里。她起初是全然不信的,只当是夸大其词。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特意寻了个由头,绕了远路,隔着一段距离,装作不经意地朝那片猪圈瞥去。仅仅是一眼,她脸上那惯常维持的、带着优越感的从容便瞬间凝固,随即阴沉下来。她或许不懂专业的养猪技术,但动物精神状态的好坏、皮毛体格的差异,这种最直观的比较,她还是分得清的。苏晚负责的那些猪,其整体的生气与外貌改善,确实远超她的预料,与她记忆中月余前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判若云泥。
这绝不能用简单的“运气好”或是“猪争气”来搪塞解释!一股混合着强烈不安、被冒犯感以及炽烈嫉妒的火焰,猛地攫住了白玲的心脏。她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一个“黑五类”子女,尤其是苏晚这种屡次让她碰钉子、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在牧场里,哪怕是在最底层、最肮脏的养猪岗位上,冒出任何可能引人注头的尖!这无异于对她权威和地位的潜在挑战与嘲讽。
她死死拧着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眼神阴鸷如鹫,紧紧盯着那片已然焕发不同生机的猪圈良久,心中已然飞速盘算起新一轮的、更为精准和隐蔽的打压与掣肘手段。
而另一个人,也在他例行的巡查中,不动声色地注意到了这片区域悄然发生的质变。
马场长依旧保持着他深夜独自巡查的习惯。这晚,当他举着那盏光线昏黄的老旧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牧场最边缘时,脚步不自觉地在那片气味虽已改善、但依旧算不上好闻的区域放缓,直至停下。
猪圈内一片静谧,猪群似乎都已陷入沉睡。但借着手电筒那不算明亮的光柱扫过,他能异常清晰地看到,那些卧在干草上的猪只,身躯不再是从前那种触目惊心的皮包骨头,而是能看到圆润的腹部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皮毛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相对健康、均匀的光泽,而非昔日那种晦暗肮脏。圈舍内部也比记忆中最混乱的时候整洁规整了太多,石质食槽和水槽都被清理得不见太多残留污物,角落里铺着的垫草虽然简陋,却也相对干燥厚实,显示出日常打理的用心。
眼前这番井然有序、生机内蕴的景象,与他一个多月前初次将苏晚分配至此地时,所见到的那片污秽不堪、死气弥漫、猪只濒死的惨状,形成了过于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了猪圈的矮栏,投向了后方那个更加低矮、几乎完全隐没在浓重夜色里的小小草棚。就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似乎还顽强地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熄的昏黄光点。
是煤油灯。那豆大的灯火,他并非第一次在深夜巡查时瞥见。
马场长沉默地伫立在原地,黑红粗糙、刻满风霜痕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只有那双惯于洞察细微的锐利眼眸,在手电光熄灭后的黑暗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微光。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之前水利争议时,这个叫苏晚的女知青私下找到他,冷静展示那张虽显稚嫩却思路清晰的节水灌溉草图的情景;想起她在面对白玲煽动的批判会上,不卑不亢拿出详实数据笔记,将一场政治风波引向技术讨论的镇定;更想起了似乎无数个像今夜这般寒冷的夜晚,他途径此地,总能望见这草棚里亮着的、如风中残烛却始终不灭的灯火。
这个名叫苏晚的女知青,家庭成分敏感,性格清冷孤僻,几乎不与任何人深交,在集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在她身上,马场长却感受到了一种他在这片苦寒之地上见过无数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人们身上,都未曾如此清晰感受过的特质——一种近乎可怕的、心无旁骛的专注力,以及一种与她那十六岁年龄全然不符的、建立在理性与逻辑之上的惊人条理性和执行力。
她不抱怨环境的艰苦,不张扬付出的努力,只是沉默地、近乎固执地,在她被命运抛至的、这个最不起眼甚至被众人鄙弃的角落里,用她自己的、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一点一滴,锲而不舍地扭转着看似不可改变的现状。
马场长在原地静立了许久,寒风吹拂着他旧军大衣的衣角。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上前敲门,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再次按亮了手电,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无声地融入了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继续他未尽的巡查路线。
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已对这个特殊的女知青,留下了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印记。或许,她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严格管教、等待“改造”好的问题分子,更可能是一个……他暂时还无法完全界定、却已然开始搅动一池静水的、与众不同的“变量”。
低矮的草棚内,苏晚对棚外那短暂的停留与深长的凝视毫无所觉。她正借着煤油灯那摇曳昏黄的光晕,俯身在小木箱上,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今天最后一份关于猪只采食量、粪便形态及个体行为的观察数据。笔尖在粗糙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是这寒夜里唯一的节奏,映亮她沉静如水、不起波澜的侧脸轮廓。
成效初显,固然令人慰藉,但这仅仅是她漫长征程中迈出的第一步。前路必将布满更多的荆棘、更复杂的挑战,她对此心知肚明。然而,手中这日渐厚实的、由无数客观数据汇成的记录本,以及猪群那一点点、却真实不虚地向好迹象,正是支撑她在这片冷酷冰原上,排除万难,继续坚定走下去的、最踏实也最坚不可摧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