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如期而至,仿佛要将世间最后一丝暖意都吞噬殆尽。苏晚停下手中的铁锹,用力搓了搓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对着掌心哈出一口瞬间凝成白雾的热气。借着马灯摇曳的光芒,她看到蓄水坑里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浑浊的泥水,微弱的水面反射着跳动的光点,如同黑暗中倔强的希望之火。
不能再等待了。她必须在天色破晓之前,至少完成这条简易导流渠的基本框架,将这股来之不易的、珍贵如金的水流,引导至更安全、更便于取用和管理的地方。
她重新握紧那柄被体温焐热了一点的铁锹木柄,以渗水点旁那个小小的蓄水坑为起点,向着她早已在脑海中规划了无数遍的、地势明显更低且更靠近牧场边缘的方向,开始挖掘一条狭窄而规整的沟渠。这绝非一项仅凭蛮力就能完成的粗活,它更需要精准的技巧、对地形的深刻理解以及持续的判断力。
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沟渠的纵向坡度。坡度若过于陡峭,即便这微弱的水流也会产生冲刷力,带走松软的泥土,最终导致沟壁坍塌、前功尽弃;坡度若过于平缓,水流将无法依靠自身重力顺畅前行,甚至可能在某个洼处停滞、倒灌,失去导流的意义。她摒弃了所有复杂的工具,完全凭借手掌接触地面传来的细微感觉和那双经过严格训练、观察入微的眼睛,在不断向前挖掘的过程中,持续而精细地调整着每一段沟渠的深度与走向,确保那细若游丝的水流能够被大地最原始的力量——重力,平稳而持续地引向前方。
每一次下铲,每一次扬土,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挖掘出的湿冷泥土被她有条不紊地堆放在沟渠的两侧,再用铁锹背面或直接用手仔细拍实、压紧,形成两道虽然简陋却颇为有效的临时堤岸。这看似简单的步骤,不仅能在水流增大时防止其向两侧漫溢,更能有效地加固松软的沟壁,最大限度地减少宝贵水源在输送过程中的渗漏损失。没有水平仪,没有经纬仪,她所依赖的,仅仅是脑海中那些关于流体力学最基础原理的深刻理解,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与土地对话的能力。
这是一项极度耗费体能和心神的艰苦工作。汗水很快便浸透了她贴身的单薄衣衫,紧紧地黏在皮肤上,而旷野中不间断掠过的冷风,立刻将这湿热转化为刺入骨髓的冰凉。手臂因持续而机械地挥动铁锹,早已酸胀发麻,仿佛不属于自己;紧握锹柄的虎口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定然已磨起了新的水泡,或是旧泡破裂后钻心的疼。但她只是偶尔停下来,用早已被泥土染脏的袖口胡乱擦去即将滴入眼中的汗水,用力活动几下僵硬如木的手指关节,便又咬紧牙关,重新投入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挖掘之中。
铁锹锋利的边缘与干硬泥土持续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旷野中有节奏地回响着,像一曲孤独而执拗的垦荒者之歌,诉说着与自然抗争的艰辛。那盏小小的马灯,被她小心地放置在移动的前方,昏黄的光晕跟随着她的进度,在新翻开的、颜色深重的潮湿泥土上跳跃、闪烁,成为这片黑暗天地间唯一的、移动的光源。
导流渠就这样一米、一米地顽强向前延伸,如同一条新生的、土黄色的纤细脉络,带着人工开凿的痕迹,略显突兀却又充满生机地,划破了干涸板结的原始地表。当东方遥远的天际线终于泛起一丝模糊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鱼肚白时,一条长度约十几米、坡度均匀流畅、走向清晰的简易导流渠,终于宣告挖通。
她在导流渠的末端,特意将沟渠拓宽、加深,精心挖掘出了一个比源头那个蓄水坑更大、也更规整的集水坑。做完这一切,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返回到最初的渗水点旁,用铁锹在第一个蓄水坑靠近导流渠一侧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开凿出一个大小适中的引流口。
刹那间,那浑浊的、承载着希望的水流,如同一条刚刚被唤醒的、纤细的土黄色小蛇,先是迟疑地、试探性地在缺口处徘徊了一下,随即,便顺应着地形的天然引导和苏晚为它精心开辟的路径,顺着新挖的沟渠,开始蜿蜒而下,其势虽缓,其流虽细,却带着一种坚定不移的韧性,缓慢而持续地流向终点那个等待着它的、新的蓄水坑。
看着那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却又顽强不息的水流,正沿着自己耗尽一夜心血亲手开辟的“道路”执着前行,苏晚一直紧抿的、线条坚毅的嘴角,终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混合着极度疲惫与深沉成就感的、极浅极淡的弧度。
这细微到近乎卑微的水流,在此刻她的眼中,却比任何喧嚣的凯歌、任何激昂的胜利宣言,都更加真实,更加动人。这是冰冷的知识转化为火热实践后所迸发出的具象力量,是沉默的意志对看似不可逾越的困境所完成的一次静默征服。
她俯身,轻轻吹熄了那盏陪伴她整个长夜的马灯,此时的天光,已然足够照亮这片刚刚被赋予了新生的洼地。她静静地站立在两个蓄水坑之间,目光追随着那道水流,看着它如同大地初生的、微弱却顽强的脉搏,在这条由她亲手创造的崭新“血管”中,不舍昼夜地、缓缓流淌。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马灯挂在旁边一株在干旱中依旧坚韧挺立的柽柳枝杈上,就着渐亮的天光,像一位守护新生婴儿的母亲般,安静地守候在水坑边,看着坑底那浑浊的水位,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一点点、一滴滴,却坚定不移地向上攀升。
长夜已然过去,但她知道,当黎明彻底降临时,这里将不再仅仅是一片被遗忘的干涸洼地,而是一个可以为她圈中嗷嗷待哺的猪群、甚至可能在未来为部分濒死的菜地提供一线生机的、微小却无比坚实的生命据点。
这条简易的导流渠,无疑是简陋的、粗糙的,甚至可能一场稍大的急雨就能将其部分冲毁,需要不断维护。但在当下,它成功地完成了它的使命——捕获并引导了那源自大地深处的、珍贵无比的水源。
她需要立刻赶回去照料那些同样依赖她的猪群,也需要思考,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以一种不引人注目、不至于招致过度关注或怀疑的方式,巧妙地传递出去,让它真正惠及需要的人。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在逐渐积蓄起希望之水的集水坑,毅然转身,拖着疲惫不堪、却又因内心充盈而略显轻盈的步伐,朝着猪圈的方向踏上了归途。
身后,那条她亲手一锹一镐挖掘出的土渠里,水流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没有任何宣言,却仿佛在用最朴实的行动,向世界宣告着一个简单而深刻的真理:在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上,切实的行动,往往比任何激昂的口号,都更具千钧之力。
她没有参与任何无谓的争吵,没有将希望寄托于任何人的“理论”或可能的施舍。她只是凭借自己的头脑、双手和那份不为人知的执着,在这片看似贫瘠沉默的土地上,独立创造了一个属于劳动者的、小小的“神迹”。
而此刻,在远处的牧场宿舍区方向,为今天那场即将发生的、前往上游连队的“集体理论”做准备的各种隐约响动,正伴随着渐亮的天光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两种迥异的解决路径,在这同一片即将迎来晨曦的天空下,并行不悖,静待着时间与实践的最终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