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等人的密谋如同潜藏于冻土之下的暗流,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滋长、发酵。表面上,牧场的生活依旧被出工、收工的号子,以及日复一日的劳作所填充,仿佛一切如常。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像暴风雨前不断积聚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那些或知情、或仅凭直觉感受到异样的人们心头。偶尔交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闪避;饭堂里的喧哗之下,也似乎涌动着窃窃私语的潜浪。
苏晚照常穿梭于猪圈与试验田之间。清理厩肥,调配饲料,观察记录每一株作物的细微变化。她比以往更加沉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将所有声响都收敛于内。对外界那些愈发露骨的流言和若有似无的孤立排挤,她仿佛浑然未觉。然而,那双过于平静的、如同结冰湖面般的眼眸深处,警惕与冷静早已如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在无声中积蓄着力量。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苏晚正蹲在她那方珍贵的试验田里,指尖沾满黑土,用一截磨得光滑的细树枝,小心翼翼地为间苗后的白菜根部松土。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不是在侍弄蔬菜,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阳光为她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也无暇擦拭。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侧后方投下,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片温暖的夕阳光晕,带来一丝微凉的压迫感。
苏晚手上的动作并未停顿,甚至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这个时辰,会径直来到这片属于她的“领地”而不引起她过度警觉的,除了那个行事莫测的陈野,几乎不作他想。
陈野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将顺手捎来的东西——可能是一捆柴,或是几块难得的煤随意丢在田埂边,然后嗤笑几句她“瞎折腾”便转身离开。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降临的守护石像,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沾满泥土的手指上,继而扫过那几行长势明显异于周遭、叶片肥厚、根系扎实的白菜苗。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田野的细微声响。
半晌,就在苏晚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他自行离开时,陈野却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特有的、因常年与风沙为伴而产生的沙哑,但此刻,这沙哑中却揉进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最近,少往连部那边凑。”
语句简短,突兀,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命令式口吻。苏晚松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细微的凝滞短暂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她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关于天气好坏的无聊评论,唯有微微绷紧的肩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戒备。
陈野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他维持着那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语速却加快了些,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砸向地面:“李干事桌上,多了份材料。关于……技术来源,和思想问题的。”
“技术来源”、“思想问题”——这八个字,被他说得极其含蓄,却又无比尖锐,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苏晚心中那扇通往最坏预想的门。这几乎直接点明了白玲她们可能发难的核心:质疑她超越常理的农业知识的来历,并将其上升到政治立场和思想纯洁性的高度进行批判。
苏晚缓缓直起身,因长时间维持蹲姿而有些眩晕。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细碎的黑屑簌簌落下,这才抬起头,迎向陈野的目光。
他站在逆光里,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而硬朗的金边,脸庞的大部分细节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双狭长的、惯常带着野性与不羁的眼睛,此刻却敛去了所有轻浮,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重的专注。他的视线与苏晚短暂交汇,随即飞快地扫视四周,茂密的草丛、远处的土坡、更远处模糊的人影……确认这片区域的绝对“安全”。
“管好你的猪和你的地。”他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粗鲁,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清晰无比——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这片猪圈和试验田,是她目前最坚固、也最不容有失的堡垒。这里的成果,是她唯一能用来抗衡一切明枪暗盾的武器。
话音落下,他不等苏晚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情报传递任务,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牵着他那匹同样沉默的骏马,迈着那种看似散漫、实则每一步都丈量得精准迅速的步伐,很快消失在田埂的尽头,只留下一个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的、利落而孤直的背影。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泥土的微凉湿润,心底却已掀起了滔天波澜。
陈野的警告,虽然仅有只言片语,但信息量巨大且致命。它无情地证实了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深的隐忧——白玲她们不再满足于小范围内的流言蜚语和人际孤立,她们的行动已经升级,开始编织更具杀伤力的网罗,并且成功地将“诉状”递到了能够直接干预、甚至决定她命运的权力层面——连部李干事的桌上。
“技术来源和思想问题”……这顶帽子太大,也太沉重。一旦被坐实,不仅她过去所有的努力和心血会被全盘否定,那些带来增产的技术会被打成“奇技淫巧”甚至更糟,她这个人,也很可能被彻底打入深渊,永难翻身。
一阵晚风吹过,试验田里绿意盎然的白菜苗轻轻摇曳,展现出蓬勃而坚韧的生命力,与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
苏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北国秋日傍晚那带着寒意的空气,如同冰泉涌入肺腑,瞬间将她翻涌不息的心绪强制冷却、沉淀。
警告已经收到,危险迫在眉睫。恐慌、愤怒或是退缩,在此刻都毫无意义,甚至是致命的。
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这双因长期劳作而变得粗糙、骨节分明的手,凝视着这片倾注了她无数夜晚的思索、汗水和希望,正开始回报以盎然生机的土地,听着猪圈里传来的、依赖她的知识和照料才能如此健康的猪只满足的哼唧声。
陈野说得对,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管好她的猪和她的地”。
但这绝非消极的避世退缩。恰恰相反,这是在风暴将至的预警下,最理智、最坚决的战略收缩和力量凝聚。她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来巩固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防线——用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生产成果和技术价值,筑起一座任何诋毁都难以摧毁的高墙。
她需要准备。需要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观察记录、试验数据、成功案例乃至失败教训,进行更系统、更缜密的梳理和分析。她需要将那些源自“金手指”和自身实践、看似零散甚至有些“土气”的方法,提炼、升华为一套逻辑清晰、效益显着、能够被理解和接受的技术体系。
批判的武器,终究替代不了武器的批判。白玲她们可以用言辞编织罪名,用立场代替事实。而她苏晚,必须用铁一般的事实,用看得见的丰收,用实实在在解决了的生产难题,来作为自己最坚硬的甲胄和最锋利的矛。
想通了这一切,苏晚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霜刃更冷、也比磐石更坚的决意。
她转过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个位于猪圈后方、更为隐蔽的“秘密基地”。那里,有她的笔记,她的思考,她对抗整个世界的底气。
风暴将至,她已清晰地听到了乌云中滚动的雷鸣。那么,现在就是检查铠甲是否完好、兵刃是否锋利的时刻了。
这场围绕生存与尊严的仗,她不能输,也绝对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