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取了初次失败的惨痛教训,第二次发酵尝试在一种近乎庄严的谨慎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那间废弃的土坯房角落被彻底清理出来,成为了临时的“发酵实验室”。这里阴凉、避光,空气缓慢对流,温度远比外界变幻莫测的天气要稳定得多。麦秸和豆荚壳堆积如山,吴建国、石头、孙小梅几人轮流上阵,用铡刀甚至手工奋力切割,汗水浸湿了他们的额发和衣背。最终,所有原料都被加工成一寸左右的短节,虽然过程费时费力,但破碎程度远非上次粗糙的处理可比。甜菜渣被仔细清洗,沥去多余水分。随后,所有原料按照苏晚重新精密计算过的比例进行混合,她亲自挽起袖子,一点一点地洒水,严格控制着湿度;吴建国和石头则像不知疲倦的耕牛,用铁锹奋力翻拌,确保每一寸混合物都均匀潮湿,绝无干涸的结块,也无导致腐败的积水。
最关键的步骤,在于菌种的更换。那桶放置在温暖角落培养了数日、表面泛起一层细密洁白泡沫、散发着微酸带甜、类似米酒初酿气息的“自然酵液”被请了出来。苏晚用木勺舀起清澈而活跃的酵液,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均匀地泼洒在混合原料上。再次的翻拌,仿佛不是在搅拌饲料,而是在为这片精心准备的“人造土壤”接种下充满希望的、亿万的微生物种群。
混合料被小心翼翼地装入早已彻底清洗、晾晒得干干净净的瓦缸中,层层压实,排除多余空气。密封工作做到了极致:崭新的、厚实的塑料布紧紧蒙住缸口,用浸过水的韧性麻绳一圈圈死死捆扎,勒出深深的印痕。接着,再用精心调制的湿泥巴均匀糊满缸口缝隙,彻底隔绝空气的侵扰,最后,依旧压上那块沉甸甸的、象征着稳固与期待的石头。
“好了,”苏晚做完最后一道工序,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充满期望的脸,“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并维持环境的绝对稳定。”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而微妙。没有人再像之前那样,一天数次忍不住跑去查看,大家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仿佛生怕惊扰了瓦缸内那个看不见的、正在悄然发生的生命奇迹。每日,只在固定的时间,由苏晚独自一人悄然进入土坯房,用手背轻柔地贴附缸壁,像一位诊脉的医者,细细感受其内部温度那细微的变化,确保一切都在预期的轨道上运行,没有异常的、预示着失败的急剧升温。
等待的煎熬中,时间仿佛被冻土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漫长。到了第五天下午,连平日里最为沉静、最有耐性的石头,眼神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频繁地瞟向那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土坯房方向。
苏晚表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照常记录着猪群的各项数据,一丝不苟地打理着试验田里的秧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如果再次失败,不仅迫在眉睫的饲料危机会如同决堤之水无法收拾,团队好不容易从失败阴霾中重新凝聚起来的信心与士气,也可能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第六天清晨,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微弱的晨曦透过破损的窗棂,勉强照亮土坯房内昏暗的空气时,苏晚独自一人,再次走向那几口如同沉睡巨兽般沉默的瓦缸。她的脚步,比平日里略显急促,在寂静的清晨敲击出清晰的心跳声。
她在最大的那口瓦缸前站定,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她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近那被泥巴严密封死的缸口,屏息凝神。
内部一片沉寂,没有听到任何令人不安的滋滋异响或是气泡破裂的躁动。
她伸出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用指关节极轻地叩了叩冰冷的缸壁,发出沉闷的微响。然后,她将鼻子凑近泥封边缘那几乎不可见的细小缝隙,极其小心地、深深地嗅了一下。
没有预料之中腐败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带着清新酸润和类似成熟果实或淡质酒酿般的醇厚气息,如同狡猾的精灵,悄然钻入了她的鼻腔。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她不再犹豫,拿起准备好的小铲,小心地刮开泥封的一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解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麻绳被解开,她缓缓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掀开了厚塑料布的一边。
一股比刚才清晰得多、浓郁醇厚得多的气味瞬间奔涌而出——那不再是刺鼻的、宣告失败的恶臭,而是一种复杂的、活跃的、带着明确乳酸芬芳和淡淡酒糟醇香、令人闻之便精神一振的、属于成功的气息!
她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踮着脚尖向缸内望去。
只见缸内原本干硬粗糙的原料,颜色已不再是令人沮丧的灰黑腐败,而是变成了均匀温润的黄褐色,质地明显变得柔软、湿润,甚至带着些许健康的黏连感。表面看不到任何象征着失败的霉斑,反而隐隐泛着一层润泽的光亮。她用准备好的干净木棍轻轻一挑,原料松散开来,内部情况一致,那股诱人的、带着生命活力的酸香气味更加浓郁地、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充盈了整个土坯房的角落。
成功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毫无疑义的成功!
苏晚紧绷了数日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强烈的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焦虑与疲惫,让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有些微微发热、发潮。她强稳住激动的心神,又迅速而仔细地检查了另外几口瓦缸,情况基本一致,发酵都非常理想、非常成功!
她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土坯房,朝着正在猪圈附近开始忙碌的吴建国、孙小梅等人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日高亢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成功了!快来看!发酵成功了!”
她的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众人先是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扔下手中的工具,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兴奋地冲了过来。当他们也清晰地闻到那醇厚醉人的酸香味,亲眼看到缸内质地柔软、颜色正佳、仿佛被赋予了新生的发酵饲料时,兴奋与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太好了!苏晚,真有你的!”
“这味儿闻着就舒服!跟上次完全不一样!”
“猪崽子们这回有口福了!肯定爱吃!”
石头咧开大嘴,露出憨厚而无比开心的笑容,用力地吸着鼻子,仿佛那空气中弥漫的是世间最美好的香气。
苏晚用木棍挑起一小团发酵好的饲料,在晨光中仔细观察其迷人的色泽和均匀的质地,又凑近深深闻了闻那令人安心的酸香,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希望与自豪的灿烂笑容。
“没错,就是这个状态。酸香浓郁,没有一丝异味,质地柔软疏松。”她向围拢过来的、脸上写满兴奋的同伴们解释着,语气虽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但眼底闪烁的明亮光彩,却清晰地显示着她内心的巨大愉悦,“这说明乳酸菌和酵母菌这些有益的微生物,已经在缸内占据了绝对优势,它们有效地分解了原料中难以消化的纤维素,合成了丰富的有机酸、维生素和易于吸收的菌体蛋白。现在,可以进行最关键的一步——饲喂试验了。”
成功在望。这不仅仅是几缸饲料的成功,更是一种在极端困窘的条件下,凭借知识、智慧、严谨与不屈不挠的实践精神,创造性解决问题的能力得到了验证。它雄辩地证明,即使在资源匮乏的年代,科学的思想辅以坚定的双手,也能在看似无路的绝境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充满希望的坦途。
希望,随着那醉人而醇厚的酸香气,在清冷的牧场晨曦中,悄然弥漫、升腾。下一步,就是检验这来之不易的成果,能否真正赢得猪群最直接、最真实的“认可”,从而化解那悬在头顶、迫在眉睫的饲料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