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青按捺住心中怒火,慢慢低下了头。
他仔细往自己身上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果然在对方的提醒之下,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蔷薇花香,李元青回过神,又一字字的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这味道经久不散?”
“呵呵,其实这么说也并不太准确,这股味道最多只能维持个几个月,咱们白家祖训,凡我白家人不得吸食阿片这种东西,所以说呀,这味道不能做到从内而发,也就没法存留太长久,若是好好泡个澡,这股味道也就没了……”
“好啊、好呀,白家人自己不吃这玩意,却拿着这东西到处害人,呵呵,这么做买卖,难道不怕报应么?”
白守业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至戏台上唱戏的高声吊了一嗓子,他才惊悟过来,咬着牙笑了笑。
“曾叔公,您老又发糊涂了?我们白家从前的先祖只是个贱户呀,后来接触了这阿片生意,学会了做白阿片的手艺,才有了自家的姓氏,又靠着我们一代代的积累,逐渐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嘿嘿,这怎么能说是报应呢?”
李元青发笑道:“这么说,这门亏心生意还做对了?”
“有什么对不对的,您老还知道诸葛亮和司马懿么?”
“我当然知道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一个家族的兴衰,早已是骨子就注定的……”
李元青不免冷冷笑了笑。
“怎么个注定法,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曾叔公,您老可知道这个司马懿的祖上做什么的么?”
“这……,这我倒不太清楚。”
“其实这个司马懿的高祖父司马钧是个常败将军,可就是这么个常败将军,却因擅长结交权贵,屡屡破格提拔重用,”
“司马家族渐渐发达,终于一代代崛起成为鼎鼎大名的河内司马氏……,到了司马懿这一辈呀,他虽然战场上敌不过诸葛亮,可他懂得扬长避短呀,”
“战场不行就转战朝堂,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儿孙一步步夺下了曹魏的江山,直至做了西晋的开国皇帝,一个家族的成功,莫过于如此吧?”
李元青默然无语。
“曾叔公,我再说说这个诸葛亮吧,他的先祖是谁,您老知道么?”
李元青一凝,缓缓摇了摇头。
“呵,他们诸葛家族本姓葛,他的先祖原来是山东诸城人,诸城的葛家人,所以时人便顺口称他们为诸葛,”
“他们的先祖诸葛丰呀、通晓经术,乃是西汉有名的光禄大夫,位居人臣极品。不过可惜他为国为民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不仅被贬为庶人,还导致整个诸葛家族从两汉官场消失了二百余年,一个家族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还能有的好么?”
李元青一窒,一腔怒气再难遏制,忍不住开口。
“你这是什么道理,那个诸葛丰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好人,怎么就成了败家子了?”
“曾叔公……,您老先别动怒,看来这些年您不但忘了许多事,还变糊涂了,纵有麒麟子、难敌化骨龙嘛!您想想,诸葛家族若不是因为这位败家子诸葛丰,到了诸葛亮这一辈至于躬耕于南阳么?”
“您要知道,从前西汉那会儿,那个司马家族算什么东西,哪里能同诸葛家族相提并论?哎,到了这诸葛亮这一辈,他幼年丧父,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辅佐刘备成就了大业,按说算是重振家族了吧?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虽说吸取了祖上的教训,为人也稍稍机灵了些,可到底还是继承了祖上那股宁折不弯的臭毛病,结果呢?他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尽皆战死,那诸葛瞻可是诸葛亮唯一的儿子呀,而诸葛尚也才十七岁呀,诸葛家族落了这么个下场,从此便一蹶不振……”
李元青被他的歪理说得气不打一处来,摆了摆手。
“你等一等!据我所知,这司马家族在夺取曹魏天下之后,斗富乱政、弄得民不聊生,而西晋八王之乱,直接导致神州陆沉,整个天下也陷入了三百年的动乱,若非衣冠南渡,汉人近乎被五胡灭种……”
“曾叔公呀,您扯那些做甚么呀,以国为家者诛,以家窃国者王!六朝何事?不过只是门户私计,司马家族荣极一时,纵然有滔天之罪,可那又如何呢?”
“放屁!为了一己私欲、致天下生灵涂炭,这岂不混账?”
“天下生灵?曾叔公,您老贵为一个炼气士,应该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吧?怎么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念头?”
李元青一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不说这些糟心的事情了,守业呀,你今天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和我说了这么些话,究竟所为何事?”
“曾叔公,您老从前是仙剑门的弟子,这事还有印象么?”
李元青莫名有些紧张,急忙矢口否认。
“这个呀……,这个,我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了。守业呀,既然你提起这个,我也要问问你,你刚才说我对不起白家那些祖辈,那我当初,是堂堂正正进的仙剑门么?”
“堂堂正正……,曾叔公,守业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听人说每次秋闱,都必须经过文试和武试,如果我白算极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为什么你刚才说我还要使白家攒下的家当呢?”
“呵呵,守业明白您老的意思了,曾叔公,您老想一想,每次秋闱,仙剑门带队过来的长老负责主考如此辛苦,总得替自己捞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吧?”
“实实在在的好处?”
“嗯,既然他要私底下收些好处,那么他手下那些一同过来监试的门下执事弟子,也总不好意思叫他们空手而归吧?”
“你……,你的意思是说,这秋闱是弄虚作假的?”
“呵呵,秋闱当然是真的了,要不然天下那些蜂拥而至的散修们能答应么?他们如履薄冰辛辛苦苦的修炼,不就是为了能在秋闱之中脱颖而出么?而那些最终在剑城山上以一敌百的散修,哪个不是资质超凡的狠角色?带队的长老若是为了好处净收些废物,不把那些真正的人才纳入山门,仙剑门的那个掌教真人能答应么?”
“可是,你刚才不是明明说……”
“您老这样想,一百个名额,这是雷打不动的吧?”
李元青思量着,点了点头。
“那好,这一百个人里头,塞他十几个资质不怎样的,这不算过分吧?”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些明白了……”
“嘿嘿,曾叔公呀,其实以您老当年的资质,也并不算太差,所以族谱上记着,我们白家当年经了几手找到了那位秋闱的主考长老,花了从商盟重金买来的八张元石契,就将您送进了山门。”
“元石契……”李元青一愣,本想再问问元石契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是忍住了,“呵呵,守业呀,你今天同我说了那么多话,好像还没告诉我你的来意?”
“曾叔公,咱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老就算不问这一句,守业也想请您帮个忙了,这个忙对您老来说可能有些为难,可为了我们白家,您还是不要推辞的好!”
“为了白家?”
“不错!”
李元青冷冷一笑。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还有些别的事儿,改日再说吧……”
白守业见李元青起身要走,猛地一拍桌案。
“慢着,您要是自认还是我们白家人,就先听守业把话说完!”
李元青一怔,稍一犹豫,便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看不必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白算极……”
白守业一怔,旋即也哈哈大笑。
“曾叔公呀,您老可真是能信口开河。事到如今,就算您老真的不是白算极,您也无论如何都得替我们白家去仙剑门里委屈个几年!”
李元青目光一动。
“仙剑门……,你说的是哪个仙剑门?”
“哈哈哈,这天下还能有几个仙剑门?”
“可是……,这秋闱都开始多久了,现在才说这个事儿恐怕来不及了吧?”
“这个就不用您老担心了,您老这是回归仙剑门,又不占他们秋闱的名额,上下打点用不了多少代价,守业自会将一切替您安排妥当。”
“这么说,你们白家,并不介意我是不是真的白算极?”
白守业有些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
“您老还装模作样装上瘾了,没完了是吧?”
“不是我没完,我是怕我说出实话,你们白家会和我没完!”
白守业心中一怔,他慢慢眯起了眼睛,这时候他的心里是真有些拿不准了,如果面前这个人果真不是他的曾叔公白算极的话,那么,真的白算极又在哪儿?
只怕多半是,死在这个人手里了吧!
这般一琢磨,白守业眼神之中陡然冒出杀意,又立刻被自己给按捺住了。
他白守业毕竟执掌白家多年,人情练达。
此人若果真杀死了自己的曾叔公,他固然可以发动白家正大光明的在城中捉拿此人,替自己的曾叔公讨还公道!可是,如果当真这么做的话,白家在城中本就微不足道的地位,恐怕就更堪忧了,今后的处境只会是雪上加霜。
就好似这剑仙城中的煤炭,因为价格极高,所以半城灯火辉煌、半城寒冷冻死。
剑仙城中门户等级森严,其实对比无数无名无姓的杂户,白家的温饱已经是他们无法仰望的存在了。只要一个家族能出一位仙剑门的弟子,整个家族就可以世袭身份,不但不需要承担赋税,也不需要承担任何的差役。
一个没有仙剑门弟子的没落家族,将会在城中逐渐被边缘化,若是上百年都无法出一个像样的后辈翻身,那便极有可能因为一些小麻烦而被剥夺姓氏,其后辈在城中乞食冻死也丝毫不奇怪了。
所以他们白家如此这般只能算是末流,实在是太需要多个这么一两位仙剑门的弟子了!而眼前这个人既然能跟自己说那么久的话,想必还是有所图的,即便此人当真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对白家来说也只会有诸多的好处。
白守业转眼间想清楚利弊,慢慢抬起头。
“你,当真不是白算极?”
“不错,在下姓李。”
“这么说,我那位曾叔公是死在了你的手里?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有一副卷轴……不过,被我不慎给弄丢了,至于白算极他……”
“够了,你不必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了,老夫根本不想知道!如此也免得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细节,老夫一时怒从心起,作出什么不利你我的事。好了,我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们白家做一笔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我们白家会托人使元石契引去孝敬一位仙剑门的主考长老,如果顺利,到时候他就会带着你回仙剑门去,当然了,从今往后你得在那儿给我自称白算极!而且我告诉你,我们白家在仙剑门还有别的子弟,他会来找你,有时你也得为我们白家做些小事。若不答应,哼哼,新仇旧恨,老夫便该与你好好算一算了!”
李元青心中一凛,慢慢坐了回来。
若是能籍此进入仙剑门,他倒是求之不得。
否则,无论是那五千多字的文试还是那血腥的武试,都足以令他望而却步。
“在下尚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吧,老夫听着呢。”
“不知白前辈,缘何要做这一切。”
“李道友还挺谨慎,呵呵,老夫这都是为了白家。”
“为了白家?”
“如果你活得够长,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安全的,你以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会顷刻烟消云散。什么良田、宅院,这些东西只有朝廷替你背书的时候才有效,一旦风吹草动,你纵然广厦千间、良田万顷,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旁落。”
“所以说带不走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至于金银珠宝这些能带走的东西,其实也未必可靠,对于那些落难的子孙,关键的时候可能还不如一碗豆叶汤珍贵,而且这些东西还特别招风惹雨,对于没有实力的人来说,这些东西越多就越危险。”
“人生在世,最可靠的就是血脉之亲,天上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五指山!没有宗族,一个人是很难扛过去的,呵呵,李道友应该听明白老夫的意思了吧,只要是有利于白家枝繁叶茂的事,我白守业什么成见都能放得下!”
“好,既然如此,我答应你!”
“呵,李道友果然是个聪明人!”
就这般,两人各怀心思,端起了各自面前的茶盏,互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恰在这时候,那戏台上又唱: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金人的巢穴,俺不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