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撤离后的日子,表面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冰雪消融,土地变得松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清新气息。春耕生产,如同一声无声的号令,让整个城关镇重新忙碌起来。
夜校依旧每晚亮起灯火,只是提高班的教室暂时空置着。林枫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基础班的教学和春耕的技术指导中。他不再公开讲授任何改良技术,而是将知识融入最基础的农事操作里。
在红星合作社的田间,他指导社员如何更精准地调整传统犁铧的入土角度,如何根据墒情确定最佳的播种深度。“这些看似简单的调整, based on
对土壤和作物生长的理解,就能有效提升出苗率。”他蹲在田埂上,捏着泥土对围拢的社员讲解,语气平和,内容务实。
苏念卿则继续着她的识字教学,并将更多田间管理的经验编成顺口溜,方便妇女学员们记忆和传播。她的课堂,成了信息交流和互助的小小枢纽。谁家育苗遇到了问题,哪种土法子防虫更有效,都能在这里得到分享和讨论。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潜流暗涌。工作组离开时那句“县里会研究统一的处理意见”,像一片阴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些经过改良、正在春耕中发挥着作用的播种机、脱粒机,仿佛戴上了“待处理”的标签,使用者心中不免忐忑。
王铁柱明显沉默了许多。他依旧负责农机站的检修工作,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气。当有社员私下问他,那些改造过的机器还能不能用多久时,他只能闷声回答:“能用一天是一天,坏了……就按坏的修。”
更让人不安的是,一些之前对林枫技术颇为信服的边缘社员,态度开始变得暧昧。他们依旧客气地跟林枫打招呼,请教问题,但眼神里多了几分闪烁和距离,仿佛害怕跟这个“有争议”的人走得太近,会惹上麻烦。
这天,林枫去一个较远的互助组指导春播,回来时天色已晚。暮色中,他看到苏念卿站在夜校院门口,似乎在等他,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怎么站在这里?风大。”林枫加快脚步走上前。
苏念卿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下午,文教局来了个新干事,说是常规检查教学情况。他……他特意问起了之前提高班停课的事,还翻看了学员名册,问哪些人参加过提高班。”
林枫的心微微一沉。工作组虽然撤了,但无形的监视和审查并未停止,而且似乎更加具体化、针对化了。
“他问了名字?”林枫的声音保持平稳。
“问了几个,”苏念卿点头,“我都按实际情况说了。但他那个眼神……好像要把名字都记住似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找那些学员的麻烦?”
林枫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种“精准打击”的威胁,比大范围的审查更令人窒息,因为它分化瓦解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联结。
“别太担心,”他安抚地拍了拍苏念卿的肩膀,尽管他自己的心也在收紧,“学员们都是普通社员,他们问不出什么。只要我们行得正,就不怕。”他话虽如此,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是否需要提醒王铁柱和那几个核心学员,近期更要谨言慎行。
两人回到小院,屋里依旧冷锅冷灶。连日来的压力和奔波,让两人都有些疲惫,食欲不振。
苏念卿默默地去生火,准备煮点简单的粥。林枫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他知道,她承受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念卿,”他轻声开口,“如果……如果有一天,这里真的待不下去了,你……”
苏念卿添柴的手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打断了林枫未竟的话语:“没有如果。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知道前路难,但再难,我们一起走。你别想甩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决和全然的信任。林枫看着她,心中那片因外界压力而冻结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种,瞬间冰消雪融,涌动着滚烫的暖流。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因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紧紧包裹着她的。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重若千钧。这一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承诺、感激和与她同舟共济的决心。
春耕的田野里,新绿点点,孕育着希望。而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坚守与妥协、信任与猜疑、支持与打压,各种力量仍在无声地角力。林枫和苏念卿,如同激流中的礁石,面对暗处的潜流,他们能做的,便是更加紧密地依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信任和共同的信念,抵御着一切风浪。只要根还连着,心还在一起,就有等待云开雾散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