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整个世界封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洁白之中。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失去了流动的声响,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夜校在钱干事“兢兢业业”的督导下,如同一座运转精准却毫无生气的钟表,每一堂课都严格按照审查过的教案进行,不容丝毫偏离。
林枫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教学,他几乎不与人交流。他按时上下课,脚步沉稳,面容平静,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回到小院,在苏念卿面前,那紧绷的神经才会略微松弛,眼底深处那抹不屈的火焰才会偶尔跳跃。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这天,县里下达了一纸调令:因“工作需要”,林枫被调离城关镇夜校,前往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农技站)报到,担任一名普通的技术员。调令措辞平淡,理由冠冕堂皇,但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并非升迁,而是更彻底的隔离与边缘化。农技站虽是技术部门,但在当前强调“标准化”、“规范化”的风向下,其核心工作便是推广上级指定的、经过鉴定的技术和设备。林枫那些来自基层的、“非标”的经验和思路,在那里将毫无用武之地,甚至可能成为需要被“教育”和“改造”的对象。这等于是在体系内部,给他套上了一个更牢固的枷锁。
消息传来,苏念卿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脸色瞬间苍白。她看向林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这意味着分离,意味着林枫将被置于一个更孤立、更受控制的环境。
林枫拿着那张薄薄的调令,站在院子中央,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他没有愤怒,没有抗议,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纸,仿佛要透过它,看清背后运作的所有力量。
“他们……这是要把你调开,彻底断了你和这里的联系。”苏念卿的声音带着颤抖,走到他身边,替他拂去肩上的积雪。
“我知道。”林枫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他们害怕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代表的东西——那种不受完全控制的、来自基层的创造活力。把我调走,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既显得‘人尽其才’,又能更方便地监控和‘引导’,一举两得。”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直指核心。
“那你……要去吗?”苏念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拒绝调令,等同于公开对抗,后果不堪设想。接受,则意味着前路更加艰险,如同飞鸟入笼。
林枫抬起头,望向被冰雪覆盖的远山,目光深邃而坚定:“去,为什么不去?”
苏念卿愣住了。
“那里虽然是个笼子,但至少还在这个体系内,还能接触到官方的技术和信息渠道。”林枫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冽的弧度,“而且,越是他们认为安全、可控的地方,有时候,越容易找到意想不到的缝隙。最重要的是……”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着苏念卿:“我走了,你在这里,反而会更安全一些。他们的注意力会跟着我转移。夜校这边,压力可能会减小。你……可以更好地守住我们这个‘家’,守住那些我们已经埋下的东西。”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决绝的考量和对她深深的信任与托付。他选择只身进入那个看似更危险的漩涡中心,既是为了寻找新的可能,也是为了保护她和这片他们共同奋斗过的土地。
苏念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但她强行忍住,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家里……有我。”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没有悲悲切切的告别。在这个冰雪封路的寒冬,两人做出了一个沉重而坚定的抉择。一个走向未知的囚笼,一个坚守熟悉的阵地,为了同一个渺茫却不肯放弃的希望。
林枫离开的那天,天空依旧阴沉。没有欢送,没有仪式,只有苏念卿默默帮他收拾好的简单行囊。王铁柱提前得到了消息,红着眼圈,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赶来送行,重重地握了握林枫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着我消息。”林枫最后看了一眼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寂静的小院和站在门口、身影单薄却挺直的苏念卿,转身踏上了通往县城的积雪小路。
他的背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孤独而决绝。
冰封的河流之下,暗流并未停止奔涌,只是选择了更深的河床。林枫的离开,看似是压制力量的胜利,却也可能是新一轮、在更核心地带博弈的开始。苏念卿站在院门口,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雪幕之中,才缓缓关上院门,将所有的担忧与不舍关在门内,也将一份更沉甸甸的责任,扛在了自己柔弱的肩上。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独自面对许多风雨,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那些深埋的希望,等待着重逢与转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