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的冰层在春日暖阳下发出不甘的碎裂声,最终化作浮冰,随着略显浑浊的河水向下游淌去。春汛将至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解冻的腥甜,弥漫在空气中。县城农技站的院子里,几株老榆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林枫在农技站的工作逐渐步入一种微妙的“常态”。陈站长似乎认可了他的严谨和细致,将更多技术性文稿的初步审核和部分报告的资料支撑工作交给了他。林枫依旧沉默寡言,高效地完成着任务,但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文字和数据背后,他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
他利用审核各公社春耕准备情况汇报的机会,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被华丽辞藻掩盖的隐忧。比如,某个平原公社报告“播种机保有量充足,完全满足春播需求”,但林枫调阅其往年的维修记录和配件申请单,发现其库存的多数是即将淘汰的老旧型号,关键配件短缺,实际出勤率存疑。另一个山区公社则笼统地表示“积极推广标准农具”,但林枫从零星的数据和模糊的表述中推断,当地可能仍大量依赖人力和非标准工具。
他没有在审核意见中直接点破这些,那会显得过于“尖锐”和“越位”。而是将这些发现,连同自己的分析,以极其客观、技术化的语言,整理成一份仅供陈站长参考的“背景情况补充说明”。他重点强调数据之间的逻辑关联和可能存在的风险,避免任何价值判断。
陈站长看到这份补充说明时,再次推了推他的深度眼镜,盯着林枫看了几秒,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情况掌握得很细。春耕是大事,不能掉以轻心。”
这句看似平常的肯定,让林枫知道,他选择的这条“用事实和技术说话,在规则内寻求表达”的路径,虽然狭窄,但确实可行。他像一名耐心的矿工,在体制的岩层中,一点点开凿着传递真实信息的通道。
与此同时,在城关镇,苏念卿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地区农校的雷明山。他是以“调研基层成人教育现状”的名义来的,钱干事陪同在侧,笑容可掬,眼神却充满警惕。
雷明山的到来,在沉寂许久的夜校激起了一丝涟漪。他认真地听了苏念卿的识字课,课后与学员们进行了亲切的交谈,询问他们的学习收获和生产生活情况。他特意问起了林枫。
“林枫同志调去县里,对咱们夜校影响大吗?”雷明山语气随意,像是在拉家常。
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些拘谨。一个胆子稍大的妇女看了看钱干事,小声说:“林老师教得好……现在,现在也挺好。”
苏念卿接过话头,语气平和而坦然:“雷老师,林枫在的时候,大家学技术劲头足;他走了,我们按上级要求,专心搞文化扫盲,学员们认字多了,看个通知、算个工分也方便不少。都是为集体服务,分工不同而已。”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枫过去的贡献,也强调了现在对规则的遵守,让钱干事挑不出任何毛病。
雷明山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再深入追问。但在离开前,他趁着钱干事与别人交谈的间隙,用极低的声音对苏念卿快速说了一句:“告诉林枫,报告看了,思路很好。春耕后可能有调研。”
苏念卿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
雷明山的到来和这句隐晦的传话,像一缕春风,吹进了苏念卿因思念和担忧而有些冰冷的心田。她知道,林枫在县里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的坚守,并非无人看见。
晚上,苏念卿坐在灯下,铺开信纸。她不能写任何敏感的内容,只是絮絮地说着家常:院里的韭菜冒了头,她新学了一种腌菜的方法,夜校的某个学员进步很大……但在信的末尾,她用极淡的笔触,画了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旁边点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知道,林枫能看懂。嫩芽代表雷明山带来的消息和希望,墨点代表他们彼此不变的守望。
信寄出去了。苏念卿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春夜的风格外温柔,带着万物复苏的气息。她抬头望向县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与城关镇的漆黑一片截然不同。她知道,林枫此刻或许也正站在某个窗口,望着这边。
他们身处两地,中间隔着制度的壁垒和空间的距离,但彼此的信念和守望,却如同这春夜的风,无形无质,却能穿越一切阻碍,温暖着对方的心。春汛将至,河水下暗流涌动;冰雪消融,土地下根须伸展。表面的平静依旧维持着,但改变的力量,正在这无声的守望和各自的坚守中,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