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格外烈,晒得田垄里的土块发烫,踩上去都泛着热气。福英穿着打了补丁的青布短褂,肚子已经显怀,弯腰撒麦种时,紧绷的衣料裹着孕肚,坠得她腰杆发僵,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干裂的土里,连个湿痕都没留下就干了。
“福英妹子,你这怀着娃咋还下地?有财没拦着你?”邻居张嫂扛着锄头从邻地过来,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停了脚。
福英直起身揉了揉腰,声音透着股虚浮的哑:“不种咋行?家里嚼谷不够,有财那点代课钱,刚够家里的杂费,哪经得住花。”
正说着,远处传来脚踏车的铃铛声,孙有财穿着崭新的长衫,袖口挽着,手里提着装课本的布包,慢悠悠骑到田埂边,连车都没下。“怎么还在地里?方才路过李校长家,他还问我家里的麦子种了没,你要是总这么磨蹭,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连家都顾不好。”
福英攥着麦种袋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我这不是在种吗?早上出门时娘还在堂屋抽旱烟,喊她来搭把手,她说身子骨疼,要跟刘婶她们去听书。”
话音刚落,就见孙婶叼着长杆旱烟,手里摇着蒲扇,慢悠悠从村口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抽着烟的老姐妹。她瞥了眼地里的福英,烟杆往田埂上磕了磕烟灰:“怀个娃就娇气了?我当年怀着有财,还不是天不亮就下地割麦?再说我这老胳膊老腿,哪禁得住弯腰撒种?有财是教书先生,要脸面的人,你多干点,别让他在学堂里被人笑话。”
孙有财听了这话,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几枚铜元递给孙婶:“娘,这是这个月的零用,您拿去买些好烟。福英,你抓紧种,我还得回去改学生的卷子,晚了就赶不上晚饭了。”说罢,他蹬上脚踏车,头也没回地往村里去,连看都没看福英泛白的脸。
福英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肚子,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张嫂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田埂上的风裹着热气,吹得她眼晕,手里的麦种袋越来越沉——她知道,这地里的活,她不扛着,没人会替她扛。
第二天,福英刚直起身揉腰,就看见孙婶叼着旱烟杆,摇着蒲扇从村口挪过来,身后还跟着拎着烟袋的刘婶。见了福英,孙婶立刻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声音提得老高:“哎呀福英!你咋还是来了?我昨儿晚上不还跟你说,让你在家歇着,地里的活等有财空了再说?”
这话让福英手里的麦种袋顿了顿,她低着头,轻声说道:“娘,您昨儿是说了,可今早上我收拾农具时,您就坐在堂屋抽旱烟,只问我‘中午想吃玉米粥还是小米粥’,没提一句拦着我下地的话。”
孙婶眼睛一瞪,扇子摇得更欢了:“我那不是看你急着要去嘛!你昨儿晚上跟有财说‘麦子再不种就误了节气,家里嚼谷不够’,我想着你心里有数,总不能硬把你拽回来吧?再说我这老骨头,想拦也拦不动啊。”
一旁的刘婶也跟着帮腔:“是啊福英,孙婶也是为你好,知道你是个顾家的。她昨儿跟我还说呢,‘福英怀着孕,可别累着了’,这心意是真的。”
福英没接话,只是重新蹲下撒麦种。这时孙有财骑着脚踏车过来,老远就听见娘的话,停下车道:“娘既然劝过你,你就该听。要是累着了,反而麻烦。我还得回去改卷子,你赶紧种,别耽误晚饭。”
孙婶立刻笑着附和:“就是这个理!有财说得对,你赶紧种,我回去给你烧点热水,等你回来喝。”说罢,她跟刘婶使了个眼色,两人慢悠悠往村里走,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刘婶问:“你真要给她烧热水?”孙婶撇撇嘴:“烧啥呀,等她回来,我要跟你去听书了,让她自己烧。”
这话飘进福英耳朵里,她撒麦种的手顿了顿,鼻尖一酸。秋阳更烈了,晒得她眼晕。福英不由心中一寒——原来那些“别下地”的话,不过是孙婶做给外人看的虚话,她竟还傻傻当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