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还赖在矿场不肯走,正午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库房的木门被晒得褪了色,吱呀作响。福英登记完最后一批入库的铁钎,额头上沁满了虚汗,小腹隐隐传来一阵坠痛,像有根细针在慢慢扎着。
“该去喝口水了。”她扶着墙站起身,脚步有些发飘。库房里的水缸见了底,她得去坡上的水泵房打水。那坡是矿场通往后山的捷径,又陡又窄,平日里工友们走都得留神,更别说她怀着孕。
福英攥紧了手里的水桶,一步一步往上挪。坡上的碎石被晒得滚烫,硌得鞋底发疼,她走几步就喘口气,手死死抓着旁边的野草,小腹的坠痛越来越明显,像潮水似的一波波涌来。
“坚持住,打完水就回去歇着。”她咬着牙给自己打气,刚走到坡顶,脚下突然一滑,踩着块松动的碎石往前踉跄了两步。她下意识地想去扶旁边的树干,可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坡上。
“哎哟!”剧痛瞬间从腹部蔓延开来,福英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水桶滚到了坡下,发出“哐当”的声响。她想喊人,可喉咙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浸湿了衣襟。
“福英嫂子!你咋了?”远处传来王二柱的声音,他刚从后山拉完柴火回来,远远就看见坡上蜷缩的身影。
王二柱快步跑过来,看清是福英,吓了一跳:“嫂子!你摔着了?”他想扶她,又怕碰伤了她,急得直搓手。
福英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二柱……我肚子……疼得厉害……”她伸手摸向小腹,摸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王二柱也瞥见了她裙摆上的血迹,脸色瞬间变了:“坏了!嫂子你别急,我这就去叫人!”他转身就往工棚跑,边跑边喊,“快来人啊!福英嫂子摔着了!流了好多血!”
工棚里的王嫂听见喊声,手里的针线活“啪”地掉在地上,拔腿就往坡上跑。老李和几个工友也跟着冲了过来,远远就看见福英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身下的泥土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
“我的老天爷!”王嫂扑到福英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上半身,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妹子,你咋样?撑住啊!”
福英靠在王嫂怀里,气息越来越弱,小腹的剧痛让她几乎晕厥,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王嫂……我的娃……我的娃是不是没了……”
“别胡说!”王嫂哽咽着,“咱先把人抬回去!镇上卫生院要不少钱,咱们凑不齐,老李,你快去后山找张婆子来!她懂些土法子,能治跌打损伤,也能保娃娃!”
老李应声就跑,矿场工友们大多家境拮据,凑钱去卫生院根本不现实,张婆子的土办法虽糙,却是大家平日里应急的指望。几个工友小心翼翼地把福英抬回工棚,铺在她的铺位上,王嫂赶紧找来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她身上的血迹和泥土,手都在发抖。
没多大功夫,老李就领着张婆子来了。张婆子头发花白,脸上刻满皱纹,手里拎着个布包,一进门就直奔福英床边,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又掀开被子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咋样,张婆子?”王嫂急得声音发颤。
张婆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晚了点,血淌得太多,娃娃是保不住了。现在要紧是保住大人,不然会血崩丢了性命。”她打开布包,掏出几包晒干的草药,“这是止血的药,你们赶紧去熬了,让她趁热喝。另外拿点白酒来,我给她按穴位止血。”
王嫂连忙点头,让旁边的女工去熬药,自己赶紧翻出工友们凑的半瓶白酒。张婆子倒了点白酒在手心搓热,伸手按在福英小腹的穴位上,力道又稳又重。
“哎哟!”福英疼得叫出了声,浑身抽搐着,眼泪掉得更凶了,“疼……王嫂……我好疼……”
“妹子,忍忍!忍过去就好了!”王嫂紧紧握着她的手,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草药熬好了,黑漆漆的一碗,透着苦涩的味道。王嫂小心翼翼地扶起福英,张婆子拿着碗递到她嘴边:“喝了它,能止血保命。”
福英闭着眼睛,强忍着恶心和疼痛,一口一口往下咽,药汁又苦又烈,呛得她直咳嗽,嘴角溢出的药汁混着眼泪往下淌。
喝了药,张婆子又给她敷上捣烂的草药,叮嘱道:“这几天别乱动,好好躺着。药每天喝三次,我明天再来看你。要是还止不住血,就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王嫂连忙道谢,给了张婆子一点辛苦钱,送她出了工棚。回来时,见福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棚顶,眼泪还在无声地滑落。
“妹子,别多想了,先把身子养好。”王嫂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胳膊。
福英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娃……没了……”那是她盼了那么久的希望,是她在矿场硬撑的念想。
她16岁就在孙家当童养媳,孙家是她唯一的“家”,却很少给过她暖意。孙有财对她,不过是主人对仆役的使唤,婆婆也只把她当干能干活的工具,她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在讨饭沟,女人是男人的附属,“离婚”二字是天大的忌讳,而她连娘家都没有,连躲的地方都找不到,心里的怨与寒,像矿道里的积水,越积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王二柱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孙有财。他看到床上的福英,愣了一下,才走上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你咋弄成这样?好好的咋就摔了?”
福英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期盼,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说出“离婚”那两个字,假如离了她哪有娘家可回?只能哑着嗓子道:“我想……在工棚里多歇些日子,库房的活……我暂时干不了了。”
孙有财愣住了,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眉头皱得更紧:“歇着?矿场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你不干活,谁给你开工钱?”
“她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工钱?”王嫂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对着他骂道,“福英怀着你的娃,在矿场里吃苦受累,你不管不顾,让她自己熬着。现在娃没了,她差点连命都没了,你不说心疼,还催着她干活?”
“我不是忙吗?”孙有财梗着脖子,“家里地里的活堆成山,我哪有空来接她?再说了,谁让她自己不小心?矿场那么多活不干,偏要去爬那陡坡打水。”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是干不了库房的活,就去帮着洗衣做饭,总不能白吃白住!”
福英看着他毫无愧疚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牵挂也彻底断了。她没再争辩,只是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止住了。她没有娘家可躲,没有退路可走,这孙家的童养媳,她似乎这辈子都逃不掉。可失去孩子的剧痛,丈夫的冷漠,让她彻底清醒了。这男人靠不住,这“家”也不是家,哪怕只能在矿场里苟活,她也得为自己撑着,哪怕只是多歇一天,少受点罪,也是好的。
王嫂看着她决绝又绝望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气,对着孙有财道:“有财,你做人别太绝!福英妹子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你让她洗衣做饭?良心被狗吃了?库房的活我帮她盯着,你要是再逼她,我们工友们都不答应!”
周围的工友们也纷纷附和:“就是!有财你太不像话了!”“福英嫂子得好好养身子!”
孙有财看着周围工友们不满的脸色,又看了看福英紧闭双眼、不愿再看他的样子,有些慌了,却还嘴硬:“行!行!让她歇着!我倒要看看,她能歇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福英没睁眼,也没应声。她知道,往后的路只会更难,可她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撑下去。她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腹,心里默默念着:娃,娘对不起你,娘会好好活着,为了你,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