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碎雪沫子,刮在脸上生疼。观前街的店铺大多挂起了红灯笼,招娣正把最后一件打补丁的棉袄塞进蓝布包袱,嘴里絮絮叨叨:“英英,我跟小芸明儿一早就走,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回乡下?”
福英正低头缝补着一件旧夹袄,闻言抬头,鼻尖冻得通红:“不了,我在这儿找份活计,多挣点钱。”这几个月来,那位张氏太太再没出现过,可她心里的念想却没断,总觉得留在城里,说不定哪天就能再遇见。
小芸抱着个布包从里屋出来,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菜干:“英英,这是我娘晒的萝卜干,你带着下饭。城里不比乡下,天冷了别舍不得烧火,别冻着自己。”
福英接过布包,心里暖烘烘的,眼眶却有点发涩:“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年后你们回来,我请你们吃包子。”
招娣叹了口气,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就是太犟。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哪家不是团团圆圆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多孤单啊。”
“不孤单,”福英勉强笑了笑,“我过一段时间再回老家吃年夜饭。再说,店里忙起来,就顾不上想这些了。”她前些天跟街口的点心铺说好,年前就去当伙计,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工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招娣和小芸就背着包袱出门了。福英送她们到巷口,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心里空落落的。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灯笼的晃动声,年味越来越浓,她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新年将近,观前街的点心铺就忙了起来。福英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正踮着脚把刚出炉的桂花糕摆上柜台,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脸上,动作却麻利得很。
“姑娘,给我称二斤枣泥酥,要刚出炉的。”
熟悉的温柔嗓音像羽毛般拂过心尖,福英手一顿,猛地回头,撞进一双盛满暖意的眼眸里。正是那日送她桃花纱巾的张氏。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绸缎袄,没戴貂皮大衣,倒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些温婉气质。
“太、太太……”福英舌头有点打绊,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滑落在地。
张氏认出她,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目光落在她沾着面粉的手上,笑意更柔:“原来是你,你在这儿当伙计?”
“嗯!”福英用力点头,赶紧拿起油纸,小心翼翼地夹起枣泥酥,“太太稍等,这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她动作快而稳,称好重量,又额外放了两块杏仁酥进去,“这个您尝尝,我们铺子里的招牌。”
张氏没推辞,接过纸包,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依旧是暖暖的温度。“你倒是勤快,手脚也利索。”她打量着福英,见她虽穿着朴素,却眉眼干净,做事认真,心里愈发喜欢,“在这里做工,累不累?工钱还够用吗?”
福英脸颊微红,低下头:“不累,掌柜的待我挺好,工钱够花的。”其实点心铺活儿多,工钱也不算高,可她不敢抱怨,能有份活计已经很满足了。
张氏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轻声道:“姑娘,我看你是个踏实肯干的。我家在这儿也开了家米铺,叫福英米铺,正好缺个记账的伙计,你愿不愿意来?”
福英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记账?可我……我不会啊。”她连字都认不全,怎么敢去记账。
“没关系。”张氏笑着摆手,“铺子里有老伙计,你跟着他学,慢慢就会了。工钱比你在这里高,还包吃包住,比在点心铺受累强。”她顿了顿,目光里带着期许,“我看你顺眼,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你考虑考虑?”
福英的心怦怦直跳,她看向张氏温柔的眼神,又想起那半块刻着“英”字的玉佩,心里的念头翻涌不休。去米铺不仅能多挣钱,还能经常见到这位太太。
“太太,我……我愿意!”福英咬了咬唇,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
张氏笑了,从包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她:“这是预付给你的工钱,你今日就可以辞了这里的活,明天一早去米铺找李掌柜,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福英接过银元,指尖冰凉,心里却滚烫。她对着张氏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太太!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好好干!”
张氏看着她懂事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去吧。明天我也会去米铺看看。”
说完,她提着点心,转身慢慢走远。福英攥着银元,望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颈间早已洗得有些发白的桃花纱巾,眼眶微微发热。
她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要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了。
第二天一早,福英揣着那块温热的银元,换了件最干净的粗布衫,颈间依旧系着那条桃花纱巾,踩着晨霜往福英米铺走去。米铺的木门刚卸下门板,一股混杂着米香与木头气息的暖意就涌了出来。
“你就是张老板说的那个姑娘?”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从账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捏着一支毛笔,正是李掌柜。他上下打量着福英,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李掌柜好,我叫福英。”福英连忙弯腰行礼,声音细细的,却很坚定。
李掌柜点点头,指了指账房里的一张八仙桌:“过来吧,先跟我认账本。咱们米铺的账,一笔都不能错,今日进了多少米,卖了多少,收了多少银元铜板,都得记清楚。”他说着,把一本厚厚的账本推到福英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像小虫子似的,看得福英眼花缭乱。
她咬了咬唇,伸手轻轻摩挲着账本的纸页,心里有些发怵。“掌柜的,我……我识字不多。”
李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张老板倒没说这个。罢了,你先跟我学写‘米’‘银’‘铜’这几个字,再学记账的格式。”他拿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看好了,‘米’字,先写点,再写撇,横,竖,撇,捺……”
福英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笔尖,手里也下意识地比划着。她学得认真,可毛笔在手里却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李掌柜看得直摇头,却也没多说,只是让她反复练习。
不知不觉间,日头升到了头顶,米铺里渐渐热闹起来。福英一边跟着李掌柜学写字,一边还要帮忙招呼客人,递米、称重量,忙得脚不沾地。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她却顾不上擦,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福英抬头一看,只见张氏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李掌柜,福英,你们歇会儿,我带了点点心过来。”
福英心里一慌,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账本上,墨汁瞬间晕开了一片。“太太!”她连忙捡起毛笔,手足无措地看着账本上的墨迹,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我把账本弄脏了……”
张氏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一点墨迹而已,不打紧。初学记账,难免出错,慢慢就好了。”她转头看向李掌柜,“李掌柜,福英学得怎么样?”
李掌柜捋了捋山羊胡,笑道:“这姑娘倒是踏实,学得很认真,就是识字少,得慢慢来。”
张氏点点头,打开食盒,里面装着精致的豆沙包和小米粥:“快尝尝,我亲手做的。福英,你刚学记账肯定累,多吃点。”她拿起一个豆沙包,递到福英手里,眼神里满是疼惜。
福英接过豆沙包,心里暖暖的,眼眶却有点发热。她低头咬了一口,甜糯的豆沙在嘴里化开。
“谢谢太太。”福英轻声说道,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好记账,不辜负张氏的信任。
张氏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疼惜。她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福英忙碌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