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米铺的木门染成暖金色,福英把最后一本账本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柜里,又用布擦了擦柜台,才转身对李掌柜和张氏弯腰:“掌柜的,太太,我该动身了。”
张氏手里攥着块包袱布,闻言连忙上前,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她手里:“这里面是你这月的工钱,我多给你加了两块银元,路上买些热乎吃的。”她又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烙的芝麻饼,抗饿,你带着路上吃。”
福英捏着布包,指尖传来银元的凉意,心里却暖烘烘的:“太太,您给的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着!”张氏按住她的手,眼神温和却坚定,“你在米铺学得认真,这是你应得的。回讨饭沟路远,火车上乱,多带点钱防身。”
李掌柜捋着山羊胡,也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等开春回来,我教你学算珠,学会了算账就更利索了。”
福英眼眶一热,重重地点头:“谢谢掌柜的,谢谢太太!开春我一定早点回来,好好学算珠!”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在铁轨上,窗外的田野渐渐被暮色笼罩,福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摩挲着颈间的桃花纱巾,怀里揣着工钱和芝麻饼。火车里人声嘈杂,有小贩推着小车叫卖,有妇人哄着哭闹的孩子,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味和食物的香气,却让她觉得格外踏实。
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芝麻饼,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掉在衣襟上,芝麻的香气漫在嘴里。她想起张氏温和的笑容,想起李掌柜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的样子,心里暗暗想:等这次回去,给自己买块新布做件棉袄,再给孩子们带点城里的点心,也算没白出来一趟。
火车驶过一座铁桥,桥下的河水泛着微光,福英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讨饭沟的雪应该还没化吧?
“姑娘,要点热水吗?”列车员提着水壶走过,打断了她的思绪。
福英连忙点头:“谢谢师傅。”她拿出随身带的粗瓷碗,接了一碗热水,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也暖了她一路的风尘。
火车还在往前驶,载着她驶向那个雪落的村庄。
火车在小镇站停下时,雪又下了起来。福英裹紧粗布衫,颈间的桃花纱巾在风雪中露了点粉,踩着积雪往讨饭沟走。远远就看见村口老槐树下,孙有财倚着树干抽烟,脚下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
“福英,你可算回来了!”孙有财看见她,立刻掐了烟迎上来,目光直往她手里的包袱瞟,“厂里伙计好做吧?看你这包袱鼓鼓囊囊的,定是赚了不少。”
福英没接他的话,只淡淡道:“路上冷,先回家。”
进了屋,孙婶正围着灶台转,看见福英,脸上堆起笑:“福英回来啦!快坐,娘给你烧了热水。”
福英放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闻声跑出来的二女儿孙承男手里:“承男,这是城里的桂花糕,拿去分给哥哥妹妹们吃。”
孙承男接过油纸包,眼睛亮得像星星:“谢谢娘!”抱着糕一溜烟跑了出去。
孙有财坐在炕沿上,搓了搓手,睁着眼睛说瞎话:“福英啊,你看这年关将近,家里前些日子遭了点难,跑进来一个贼……把值钱的东西都卷跑了,现在连买鱼买肉的钱都没有。你在厂里挣了钱,是不是该拿点出来,让全家好好过个年?”
福英正在解颈间的纱巾,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语气平静:“我这月工钱不多,路上花了些,剩下的要给我自己买件棉袄,不能给你。”
孙有财脸上的笑僵了,语气沉了下来:“你这话啥意思?你是孙家的媳妇,挣了钱就该贴补家用,哪能只顾着你?”
“我不是你的媳妇了。”福英将纱巾叠好,放在炕桌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孙有财,我们离婚吧。”
“离婚?”孙有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着大腿道,“福英,你怕是在南方待傻了吧?这讨饭沟,乃至整个镇上,有哪个女人敢提离婚?别说我只是不着家,就是残了、瘸了,你也得安安分分在孙家服侍我,守着这个家!”
孙婶从灶房出来,听见这话也连忙劝:“福英啊,你可别糊涂!女人家离婚像啥样子?传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有财虽然爱自由,但哪个男人不在外面玩,男的还是要多出去交际一下才好。你有个男人,总比一个人在外头漂泊强。”
福英站起身,目光扫过两人,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我在外头能自己挣钱,能养活自己,不用看谁的脸色。这婚,我必须离。”
孙有财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脸色铁青:“你敢!我告诉你福英,想离婚,除非我死了!不然你这辈子别想踏出孙家大门半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寒风拍打着窗户,屋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福英看着孙有财凶狠的脸,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觉得一阵释然,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福英了。
孙有财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想冲上来,却因动作太急,腰间的旧伤扯得他龇牙咧嘴,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下身,棉裤的衣襟不慎滑落,露出了空荡荡的裤裆。
福英正冷眼看着他,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孙有财的心里。
“你笑什么?!”孙有财瞬间红了眼,又羞又怒,伸手死死拽住衣襟,“臭娘们!你敢笑我?!”
“我笑你,”福英收住笑,眼神里满是嘲讽,“笑你连个男人的样子都没有,还好意思逼着女人守着你!你这样的,也配让我服侍?”
“你找死!”孙有财被戳中痛处,彻底失去了理智,弯腰就想去抓福英的头发,“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福英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他的手,目光扫过墙角,看见一块半大的青砖。她心头一横,弯腰抄起砖头,在孙有财再次扑过来时,猛地将砖头砸向他的脚面。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屋宇,孙有财抱着脚倒在地上,额头瞬间渗出冷汗,疼得浑身抽搐,“你……你这个毒妇!敢砸我?!我要杀了你!”
福英扔掉砖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孙有财,我告诉你,别逼我。你要是再敢拦着我离婚,下次就不是砸脚这么简单了!”
孙婶闻声从灶房跑出来,看见孙有财倒在地上哀嚎,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冷峻的福英,吓得脸都白了:“这……这是咋了?福英,你咋能动手打人啊!”
“是他先动手的。”福英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慌乱,“从今往后,孙家的事,我不想再管。这婚,我离定了。”
孙有财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福英,眼神里满是怨毒,却再也不敢轻易叫嚣。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寒气,比屋外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