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块巨大的、柔和的琥珀,将草海的一切都包裹其中,光线变得醇厚而温情。
芦苇荡镀上了金边,每一根摇曳的芦花都像被点燃的羽毛,水面荡漾着碎金般的光芒。
随着微风细浪轻轻跳跃,连工地上的尘土也被这夕照渲染得温柔起来,失去了白日的呛人气息。
打桩机已经停止了它那不知疲倦的、沉闷的“咚咚”声,工人们吆喝着,互相招呼着。
开始收拾散落各处的铁锹、镐头、簸箕等工具,用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泥污,准备结束一天的劳作。
四合院的地基已经夯实,齐整的沟壑纵横交错,深褐色的泥土裸露着,散发出新鲜的、湿润的土腥气。
清晰地勾勒出未来房屋、院落、回廊的格局,像一幅等待填充色彩的巨大线稿。
苏锦晨和夏大老板、老药农一起,沿着地基的边缘慢慢走着,鞋底踩在略微松软的新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夏大老板手里依旧摇着那把边缘磨得光滑的紫竹骨大蒲扇,扇出的风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他时不时蹲下身,并不在意名贵的香云纱裤子沾上泥土,用那双惯于拨弄算盘也曾在早年摸爬滚打的手。
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细细捻开,查看土质的湿度、颗粒的粗细与成分的均匀程度。
又放到鼻尖嗅一嗅,像是在品鉴一坛老酒。
“嗯,这地基打得不错,够深,也够实,没偷工减料。”夏大老板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用的是咱们草海河边的老黏土,掺了三分石灰,一层层洒水,用石夯反复夯实了,比现在城里时兴的水泥也不差。
还更透气,接地气,住着舒服,不容易返潮。”
他环视着这片初具规模的宅基地,目光里充满了创业者的豪情与父亲般的慈爱。
“以后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家,也是咱们草海医药传承的根,根基一定要打牢靠。”
老药农背着手,眯着那双看惯了山野风云、辨识过无数草药的眼睛。
看着这片被夕阳笼罩的土地,缓缓道:“这块地,是块福地啊。背靠那座小小的、长满了松树和灌木的卧牛山,像是有了依靠。
面朝这一望无际、水汽丰沛的草海,视野开阔,藏风聚气。
老夫年轻时,常在这一带采药,就觉着这里的地气比别处更温润平和,草木长得也尤其茂盛精神,出的药材,药性也似乎更足一些。”
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
就在这时,一个正在清理地基角落碎土和石块的年轻工人,手里拿着短柄铁锹。
正要将最后一锹杂物铲进旁边的竹筐里,铁锹头却忽然“咯噔”一下,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了不同于石头碰撞的沉闷声响。
他疑惑地“咦”了一声,停下了动作。
弯腰拨开浮土,用手摸索着,从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里抠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硬邦邦的物件,上面沾满了黑褐色的泥浆,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用粗糙的工作服袖子使劲蹭了蹭那物件表面的泥,举到眼前,就着黄昏的光线,仔细观看。
那东西沉甸甸的,似乎是金属质地,形状隐约像是个……蹲着的动物?
“东家,苏大夫,老药农,你们快过来看看,这是啥玩意儿?”
年轻工人抬起头,憨厚的脸上带着几分干了一天活后的疲惫。
更多的是疑惑和好奇,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声音在安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人闻声,停下脚步,转身走了过去。
苏锦晨走在最前面,他从年轻工人那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中接过那物件。
触手果然沉甸甸的,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沁人的阴凉,那凉意顺着指尖似乎要往骨头里钻。
他走到旁边一个盛满清水的、用来和泥的大木桶边,蹲下身。
小心地将那团泥块浸入水中,用手指蘸着水,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搓洗掉附着在上面的顽固泥土。
浑浊的泥水从他指缝间流下,随着泥土的剥落,那物件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只铸造得十分精巧的青铜蟾蜍,蟾蜍呈蹲踞姿态,昂着头,鼓着腮帮。
一双圆眼似乎还在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什么,背上布满了一圈圈凸起的、类似古铜钱纹路的疙瘩。
张开的巨口中,还衔着一枚同样泛着青绿色铜锈的小圆币,虽然通体布满斑驳的铜锈。
掩盖了原本的光泽,但形态古拙生动,线条流畅有力,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遥远年代的神秘气息。
“这是……一只蟾蜍?”夏大老板凑近过来,借着愈发金红的夕阳光晖,仔细打量着苏锦晨掌中之物。
他用蒲扇那光滑的竹质扇柄,轻轻敲了敲蟾蜍的脑袋,发出“笃、笃”的、略显沉闷的声响。
“听这声音,实心,分量不轻。看这做工,这锈色,像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不是近现代的东西。”
他经商多年,走南闯北,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老药农眼神一凝,伸出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
从苏锦晨手中接过那青铜蟾蜍,并未在意那冰凉的触感和未洗净的泥水。
他用拇指指腹,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摩挲着蟾蜍背上那一个个铜钱状的疙瘩纹路。
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铸造痕迹,又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土腥气混合着金属锈蚀的、特有的微甜又带着点辛辣的气味钻入鼻腔。
“金蟾……”他喃喃道,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回忆与思索的奇异神色,“而且是……三足金蟾。”
众人闻言,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青铜蟾蜍的腹部下方。
仔细一数,果然,这蟾蜍只有三条腿!前面两条,后面一条,形态稳固而奇特。
“三足金蟾?”夏紫嫣不知何时也听到了动静,像只灵巧的燕子般从院子那头跑了过来,挤进围观的几人中间。
好奇地瞪大了她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个,月宫里的、能量金钱的招财蟾蜍?
嘴里叼着钱,走到哪里就把财运带到哪里?爹!咱们这还没开业呢,就要发大财了?”
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元宝从天而降。
夏大老板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蒲扇虚点着她:“你这丫头,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什么!这玩意儿埋在地基底下。
深更半夜的,谁知道它到底是招财的瑞兽,还是镇邪的物件,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堂?
是吉是凶,现在还说不准呢!”
他虽然嘴上这么训斥着,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也忍不住透露出商人天生的。
对“招财”符号的本能兴趣和探究欲望,更加仔细地端详着老药农手中的那只三足金蟾。
老药农将金蟾托在掌心,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脑海中翻阅着久远的记忆。
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金蟾在传统风水学说里,确实是招财纳福、镇宅辟邪的瑞兽,尤其这三足金蟾,更是罕见,传说它是龙王的太子,神通广大。
看这铸造工艺,这青铜的配方,还有这深入肌理的锈色斑驳的程度。
老夫推断,这东西,起码是明清时候,甚至可能更早的物件了。
它怎么会独自埋在这里?看这埋藏的位置……”
他抬起头,眯着眼,环顾着刚刚夯实的地基,又看了看远处的卧牛山和近处的草海水面,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
“似乎是正对着东南方向,那个位置,在风水堪舆里,是‘巽’位,主财禄文昌。这很可能是当初埋放时,特意选定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