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鳞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喧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灶房里沸腾的鸡汤都仿佛收敛了声息。
夏紫嫣夹着折耳根的筷子悬在半空,水红短褂的领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发间的银簪折射着马灯的光。
在墙上映出细碎的晃动光斑,银簪顶端的小珍珠沾着点灶间的水汽,亮得像颗会呼吸的星子。
三姨手里的汤勺一声磕在锅沿上,滚烫的鸡汤溅出几滴,落在蓝布围裙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像春日草坡上突然冒头的野菌。
她转过身,乌木簪子固定的发髻微微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鬓角,被灶火熏得泛着暖黄,眼里的惊讶像草海涨潮时的水。
一点点漫上来:你...你这小龙崽子...她张了张嘴,粗糙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围裙上的油渍,那是常年颠勺留下的烟火印记。
三百多年?那岂不是比三姨的爷爷还要大上好几辈?当年他守着草海的渔船过了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见回真龙,说是能保鱼虾满舱呢。
玄鳞晃了晃幻化出的人形,白衬衫的袖口绣着金绿色的龙纹,丝线里掺着细碎的磷光,随着动作闪着流动的微光。
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敲了敲林老头面前的土陶碗,碗沿的豁口蹭得指尖微痒:论岁数是大,可论辈分嘛...
他故意拖长语调,眼角的笑意像淬了星光,我跟锦晨哥是平辈,您自然还是我三姨,再说了,辈分这东西,向来是跟着人情走的,哪能光看岁数?
令狐岚岚突然笑出声,银线囊从袖口滑出来,坠在腕间叮当作响,像串会唱歌的银铃。
三姨您别愣着呀,赶紧给小龙斟酒!三百岁的龙喝咱草海的茅台,这可是头一遭,说出去能让芦苇荡里的老鳖都惊得翻肚皮,说不定连夜就排着队来送珍珠呢!
她踮脚从柜顶摸下只新碗,碗底印着褪色的红鲤鱼,鳞爪分明,是三姨舍不得用的陪嫁瓷,当年用两担新米从货郎手里换的。
用这个喝,才配得上龙的身份,您看这鲤鱼跳龙门的纹样,跟小龙多应景。
配啥身份哟。三姨终于缓过神,用围裙擦了擦手,布纹蹭过掌心的老茧,发出轻微的摩挲声,接过瓷碗时指腹蹭过碗沿的冰裂纹。
再大的岁数,到了三姨这儿也是孩子,想当年锦晨刚会走路,就抱着酒坛喊要喝酒,现在不也长这么高了?
她往碗里倒了小半碗茅台,酒液在碗底晃出涟漪,琥珀色的光里浮着细小的酒花。
慢点喝,这酒烈,别跟上次锦晨似的,喝得抱着槐树转圈,嘴里还喊着要跟月亮划拳,说赢了就能把月光酿成酒。
林老头放下烟杆,紫竹烟锅的火星在暗影里明明灭灭,像草海深处忽明忽暗的渔火:小龙幻化人形,是要渡劫了?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风擦亮的星火,草海的老人们说,灵物修成人形需得历经三劫,雷劫劈去兽性,火劫炼出人心,水劫洗尽尘缘...
你这是过了第几劫?我年轻时候见过狐狸渡劫,被雷劈得毛都焦了,照样瘸着腿往山里跑,那股韧劲哟。
玄鳞捧着瓷碗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时眼里闪过金芒,像有细小的龙息在燃烧:哪用那么麻烦。
他晃了晃手腕,凭空出现的龙形玉佩在掌心流转着光,玉质里仿佛有云雾翻腾。
长白山的定海神针沾过天帝的仙气,我守着它睡了三百年,打个哈欠就化形了。
这话虽带着骄傲,耳尖却悄悄泛红——
其实昨夜在船舱里,他偷喝了半瓶茅台,浑身燥热时才突然感觉鳞片发痒,像有无数细小的手在挠,等反应过来已换了模样,当时还吓得差点跳进西湖里降温。
夏紫薇轻轻抚过玄鳞衬衫上的龙纹刺绣,指尖触到丝线凸起的纹路,像在触摸真实的鳞片:这龙鳞绣得真像。
她的声音轻得像雾拂芦苇,带着点水汽的温润,针脚里还藏着银线,在光下会变颜色,刚才灶火亮时泛着金,现在月光照进来又带点蓝,跟真的龙鳞一样会呼吸。
本来就是用我蜕的鳞片融成线绣的。
玄鳞得意地挺了挺胸,白衬衫下的肌理隐约泛着金绿光泽,像有流动的星河。
上次锦晨哥去苏州,特意找绣娘做的,说我总缠着他,不如绣在衣服上,睁眼就能看见,其实啊,是他自己怕夜里摸黑找不到我,才想出这主意。
苏锦晨刚端起碗就被这话呛得咳嗽,茅台的辛辣气从鼻孔里冲出来,像有团小火苗在鼻腔里跳舞,眼眶瞬间泛红:别听他胡扯。
他瞪了玄鳞一眼,却没忍住笑意,是他自己吵着要穿新衣服,说龙形总被当成泥鳅,上次在西湖边,有个小孩指着他喊大泥鳅,气得他三天没理人,化了人形总得体面些。
灶房里的酸菜鱼汤突然发出的欢响,像有谁在底下吹泡泡,三姨赶紧转身去揭锅盖,木质锅盖边缘缠着的布条已经泛白。
掀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酸香漫出来,在马灯的光晕里凝成白茫茫的雾。
连墙上的年画都蒙上了层水汽:开饭咯!她用粗瓷大碗盛出鱼片,薄如蝉翼的鱼肉泛着莹白光泽,酸汤上漂着金黄的木姜油珠,像撒了把碎金子。
紫嫣快尝尝,这乌鳢是今早划着渔船去芦苇荡逮的,鱼鳃里还卡着芦苇絮呢,鲜得能掉眉毛,我特意多放了把紫苏叶,去腥提鲜,比城里饭馆的香多了。
夏紫嫣早就按捺不住,筷子刚碰到鱼片,就被烫得缩手,指尖在耳垂上蹭了蹭,冰凉的银簪贴着皮肤,带来点清凉:好烫好烫...
她吐着舌头呼气,舌尖泛起淡淡的麻,却还是夹起鱼片往嘴里送,酸汤的酸辣混着鱼肉的鲜甜在舌尖炸开,味蕾像被点燃的烟花。
眼睛瞬间亮得像星子,比上次的还鲜!里面是不是放了新晒的番茄干?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像把夏天嚼进了嘴里!
还是紫嫣嘴灵。三姨往她碗里舀了勺汤,木姜子的清香随着动作飘散,混着酸汤的醇厚格外醉人。
前阵子晴天多,晒了满满一簸箕番茄干,金黄金黄的像蜜饯,泡在酸汤里格外提味,那天晒番茄时,隔壁王婶还来讨了点,说她家孙子不爱吃饭,拌在粥里能多吃两碗。
她给林老头添了酒,酒液在土陶碗里撞出细泡,像撒了把碎珍珠。
林伯您多喝点,这酒配腊肉炒折耳根,越喝越有滋味,当年你跟三姨夫总说,这俩就像草海的水和芦苇,少了谁都不成景。
林老头夹起块腊肉,肥瘦相间的肉皮泛着琥珀色的油光,折耳根的青绿衬得油亮,像幅鲜活的水墨画:要说这搭配,还是咱草海的地道。
他嚼得满嘴流油,油星子溅在花白的胡子上,也不在意,烟杆斜插在腰间。
城里饭馆学不来,缺了咱这口泥腥味,上次在贵阳吃,折耳根洗得太干净,一点土气都没了,吃着跟嚼青草似的,哪有咱这带点泥星子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