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湖畔,残阳将最后一丝暖光吝啬地涂抹在焦黑与冰晶交织的战场上,随即沉入远山,留下漫天清冷的星子与一弯早出的孤月。夜风掠过湖面,带着硝烟、血腥与冰寒的余味,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场惨烈的战斗低吟安魂曲。
萤勾半跪在冰冷的湖岸碎石上,怀中是昏迷不醒的李天然。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绵长,眉心那冰凰符文黯淡无光,周身气息萎靡到了极点,仿佛风中残烛。唯有那只手,依旧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她绯红斗篷的一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低垂着血眸,静静地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记忆中,他似乎总是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与越来越令人心安的强大。何曾见过他如此脆弱、毫无防备的模样?是为了救她,是为了守护这座城,是为了履行那沉重的誓言,他才一次次将自己逼至绝境,燃烧精血,直面凶魔。
一种陌生的、酸涩中夹杂着尖锐疼痛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比经脉的抽痛更加清晰,比神魂的损耗更加深刻。她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着他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渡给他几分。
夜渐深,寒意愈重。萤勾能感觉到李天然的体温在缓慢下降,即便有她的怀抱和残存斗篷的遮蔽,也难以完全抵御这湖边的夜寒。她蹙了蹙眉,强忍着自身的虚弱与不适,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然后单手结印,调动起体内仅存的、微薄的血色寒气,在他周身布下一层薄薄的、却足以隔绝外界寒意的温暖气罩。
做完这一切,她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她只是随意地用袖口擦了擦,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
月光如水,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微颤,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似乎想将那疲惫与痛楚抚平。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真是个……傻子。”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微弱,消散在夜风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与嗔怪。为何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为何要独自背负那么多?他们之间,从最初的相互利用、警惕试探,到后来的并肩作战、生死相依,再到如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悄然变了质?
她想起他挡在她身前那决绝的背影,想起他紧握她的手说“我的命还要留着护你周全”,想起他看着她醒来时那狂喜而湿润的眼睛,想起他毫不犹豫立下玄冰血誓的坚定……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每一次回想,都让心底那片冰原,崩塌融化得更多一分。
或许,早在不知何时,这道身影,就已在她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漾开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一夜无话,唯有星月轮转,风过湖面。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驱散湖面的薄雾时,李天然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萤勾立刻察觉,血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
他的手指先是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攥得她衣角更紧,随即,那紧闭的眼帘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是茫然的、失焦的,适应了光线后,视线才艰难地凝聚,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双带着疲惫却写满关切的血色眼眸中。
四目相对。
李天然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恍惚,随即被巨大的安心与喜悦所取代。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容,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愈发苍白。
“别动。”萤勾按住他想要撑起的肩膀,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精血损耗过度,神魂受震,需要静养。”
李天然顺从地躺了回去,感受着身下她膝上传来的微凉与支撑,看着她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担忧与血丝,心中被巨大的暖流填满。他反手握住她依旧布设着气罩、微微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干涩:“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都这般模样了,醒来第一句竟是问她。萤勾心头一颤,别开脸去,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灼热的目光,语气硬邦邦地回道:“管好你自己。”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李天然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了然,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难以言喻的满足。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是啊,都还活着。经历了那般毁天灭地的战斗,面对了炎阳君那等绝世凶魔,他们竟然都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萤勾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握着,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明亮的湖面,血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复杂的平静。
两人便在湖边这短暂的宁静中,相依休养。李天然无法动弹,全靠萤勾以自身微薄之力维系气罩,并偶尔渡入一丝温和的玄冰气息,助他稳定伤势。虽然缓慢,但他冰凰精血底蕴深厚,恢复能力远超常人,气息正在一丝丝地稳固、回升。
期间,偶尔有被昨日大战惊扰、或是循着血腥味而来的低阶妖兽靠近,皆被萤勾以凌厉的眼神和偶尔弹出的血色冰锥惊走。她虽虚弱,但那份属于顶尖强者的煞气与威压,依旧足以震慑这些宵小。
日头渐高,湖面的冰层在阳光下缓缓融化。
李天然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至少说话不再那么困难。他看着萤勾依旧苍白的侧脸,心疼道:“你也损耗不小,别只顾着我。”
“啰嗦。”萤勾瞥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冷淡,却还是依言稍微放松了对气罩的维持,分出一部分心神调息自身。
“岐州城那边……”李天然想起之前的玉简传讯,眉宇间染上一丝忧色。
“灰鼠他们能应付。”萤勾打断他,“你先顾好自己。若你倒了,才是真正的麻烦。”她的话语直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李天然却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关切。
他笑了笑,不再多言,闭上眼睛,专心引导体内残存的力量修复己身。
又过了半日,在李天然的坚持下,两人决定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陨星湖动静太大,难保不会引来其他势力的窥探,久留并非明智之举。
萤勾搀扶着李天然,两人步履蹒跚,沿着湖岸向着岐州城的方向缓慢行去。他们的速度很慢,如同寻常旅人,与来时那风驰电掣的惊虹相比,判若云泥。
夕阳再次西沉时,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寻了个干燥的洞穴暂时歇脚。
萤勾生起一小堆篝火,橘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洞穴的阴冷与潮湿,也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和李天然闭目调息的身影,竟有几分难得的温馨。
李天然缓缓睁开眼,看着在火边默默守护的萤勾,火光为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血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静谧的美。
他心中一动,轻声开口:“萤勾。”
“嗯?”她抬眸看他。
“等此间事了,岐州城稳定,我们……”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山水,可好?”
他没有明说,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彼此心照不宣。
萤勾迎着他的目光,血眸中光影流转,有诧异,有茫然,也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准备好的慌乱。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天然几乎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冷声拒绝或转移话题。
最终,她移开视线,望向洞外沉沉的夜色,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嗯”了一下。
只有一个音节,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耳根在火光的掩映下,红得滴血。
李天然怔了一下,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他忍不住低笑出声,牵动了伤口也浑不在意,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与伤痛,在这一声轻“嗯”中,都烟消云散,值得无比。
萤勾听着他低沉愉悦的笑声,感受着他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情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却终究,没有再避开。
洞外寒风依旧,洞内篝火噼啪。
两颗饱经风霜、一度濒临绝境的心,在这劫后的余烬中,悄然靠近,相互依偎,温暖着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