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城的最后一缕冬雪在某个清晨悄然消融,化作湿润的水汽渗入青石板路的缝隙。城墙角落,几株耐寒的野草迫不及待地探出新绿,宣告着春日的来临。
墨麟阁顶层的静室内,李天然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冰紫色光华内敛,气息圆融浑厚,如深潭古井,不起波澜。历时月余的闭关,借助地脉寒气和冰凰精血的神效,他不仅伤势尽复,修为似乎也更进一步,对玄冰刀魄的掌控愈发精微,隐隐触摸到了更高境界的门槛。
他起身,推开静室的窗。带着泥土芬芳和草木萌发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与雪原那凛冽刺骨的寒意截然不同。阳光正好,洒在院中那几株他提及要栽种的玉簪花幼苗上,嫩绿的叶片舒展,生机勃勃。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隔壁那扇紧闭的窗户。她……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正思忖间,那扇窗“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
萤勾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她依旧是那身绯红劲装,墨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随风轻拂过白皙的脸颊。许是江南春日的暖意熏人,她脸上那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淡去了些许,血眸在阳光下显得清澈透亮,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难言的静美。
四目隔空相对。
李天然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不知何时备好的一个青布包裹:“伤势既愈,不若……出去走走?”
萤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手中的包裹上,血眸微动,并未多言,只是轻轻颔首:“好。”
没有惊动太多人,两人如同寻常江湖客,悄然离开了墨麟阁,融入了岐州城渐复喧嚣的街巷。
春日的集市,总是格外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道路两旁,桃李争妍,柳絮纷飞,暖风拂面,带着花香与食物的香气。
李天然与萤勾并肩而行,穿梭在熙攘的人流中。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迁就着她的节奏,偶尔侧头,为她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潮。
萤勾沉默地跟在他身侧,血眸看似平静地扫过沿途的摊贩与行人,实则内心并非毫无波澜。她习惯了雪原的死寂,习惯了刀光剑影的冰冷,何曾如此刻般,漫步于这喧闹而温暖的市井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鲜活。
她的目光掠过卖糖人的老翁那灵巧的手指,掠过胭脂水粉摊前少女们羞涩又期待的脸庞,掠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那诱人的白雾……这些平凡琐碎的景象,对她而言,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尝尝这个?”李天然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贩前停下,递过一支裹着晶莹糖衣、红艳欲滴的山楂葫芦。
萤勾看着那串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零嘴,血眸中闪过一丝迟疑。
“江南春日,当配此物,方不算辜负。”李天然笑着,将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眼神温和而坚持。
犹豫片刻,萤勾终是伸手接过。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竹签和微黏的糖衣,一种陌生的触感。她学着旁边孩童的样子,小心地咬下一颗。
“咔嚓”一声轻响,脆甜的糖衣在齿间碎裂,混合着山楂微酸软糯的果肉,一种奇特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不算多么美味,却带着一种……温暖的、属于人间的甜意。
她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不太适应这味道,却并未吐掉,而是慢慢咀嚼着。
李天然看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眼底笑意更深,自己也取了一支,与她并肩站在街角,如同最寻常的男女,分享着这片刻的甜腻与安宁。
“那边有卖绸缎的,去看看?”李天然指向不远处一个装饰雅致的绸缎庄。
萤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流光溢彩、柔软细腻的江南丝绸,血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她习惯了劲装的利落与皮革的坚韧,对这些华美却似乎无用的东西,向来敬而远之。
但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踏入绸缎庄,掌柜的见两人气度不凡,连忙热情迎上。李天然并未多看那些颜色鲜艳的料子,目光落在了一匹月白色的、暗织着冰晶暗纹的软烟罗上。料子触手冰凉丝滑,光泽内敛,与其说是绸缎,更像是由月光织就。
“这匹,很适合你。”他轻抚着料子,对萤勾说道。
萤勾看着那月白料子,与她惯常的绯红截然不同,清冷,素净,却莫名地……让她心中一动。
掌柜的何等眼色,立刻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光!此乃本店镇店之宝‘月华锦’,取自雪山冰蚕丝织就,夏日生凉,冬日内蕴暖意,最是配这位姑娘清冷出尘的气质!”
最终,李天然买下了那匹月华锦。萤勾并未反对,只是在他付钱时,默默将手中那串只吃了一颗的糖葫芦,塞回了他手里。
走出绸缎庄,日头已偏西。两人寻了一处临河的茶楼,在二楼雅座坐下。窗外,河水潺潺,垂柳依依,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留下道道涟漪。
伙计奉上清茶与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
李天然为她斟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清香袅袅。“与雪原的烈酒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萤勾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轻轻呷了一口。茶味清苦,回味却带着甘甜,确实与北地的粗犷烈酒不同。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那脉脉流水与远山如黛,血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迷离。
“江南……”她轻声低语,似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
“嗯,江南。”李天然看着她被暮色柔化的侧脸,声音温和,“若你喜欢,我们可以多留些时日。”
萤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发丝染成温暖的橘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这一刻,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煞气仿佛被江南的春水洗涤殆尽,只剩下一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之美。
许久,她转回头,血眸对上他专注的目光,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才淡淡道:“……随你。”
依旧是那两个字,但其中的意味,却与以往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默许,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李天然心中悸动,知道有些冰封的东西,正在这江南的春风细雨中,悄然融化。他不再多言,只是为她续上茶水,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对坐饮茶,窗外是流淌的春光与河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温柔。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两人才离开茶楼,踏着月色返回墨麟阁。
阁内灯火通明,灰鼠早已等候多时,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首领,萤勾大人。”灰鼠上前行礼,压低声音道,“刚接到密报,西北‘流沙集’的‘萤火’分舵,三日前遭不明身份者袭击,伤亡不小。对方手段狠辣,行事隐秘,疑似……与之前幽冥道或炎阳殿残部有关。”
李天然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眸中冰紫色寒光一闪而逝。他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恢复清冷的萤勾,沉声道:“详细情况。”
温馨的江南春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隐隐的肃杀之气。安宁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