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并未在惯常议事的“清心殿”召见李天然,而是选在了更靠近医阁的一处临水小榭。小榭四面敞开,仅以轻纱垂幔稍作遮挡,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将池中残荷与岸边衰柳的影子拉得细长。水汽混着残余的荷香,冲淡了秋日的萧瑟,却也更添几分凉意。
李天然在莹勾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小榭。女帝正凭栏而立,望着池中几尾悠然摆尾的锦鲤,紫色的裙摆曳地,背影孤高依旧。姬如雪侍立在一侧,怀抱瑶琴,神色清冷。
“不良人李寻安,参见女帝。”李天然依礼躬身,声音虽仍带着伤后的气虚,却清晰平稳。
女帝缓缓转身,目光先落在李天然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评估他恢复的程度,然后扫过他身侧半步、血眸低垂却气息凝实的莹勾,最后才淡淡开口:“李首领伤势看来大有起色,苏芷功不可没。”
“全赖女帝恩典与苏先生妙手。”李天然谨慎回应。
女帝示意他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自己也落座主位。姬如雪无声地奉上两盏清茶,茶汤碧绿,热气袅袅。
“今日请李首领来,是有几件事,想听听李首领的看法。”女帝端起茶盏,并未饮用,只是轻轻拨弄着盏盖,语气听不出喜怒,“其一,城南百草堂孙邈,近日得了一件古怪物件,似是万毒窟遗物,引得一些宵小窥伺,接连遭窃。李首领曾与万毒窟交过手,不知对此物,可有所知?”
果然是为虫笛之事!女帝的消息果然灵通,恐怕孙邈捡到虫笛的第一时间,幻音坊就已经知晓。她直接问李天然,既是试探他与虫笛是否有关,也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李天然面上适当地露出讶异与回忆之色:“万毒窟遗物?晚辈与尤川交手时,确曾见他及其手下使用过一种古怪虫笛,用以操控毒虫,甚至可能引动蛊毒。不过那虫笛已在爆炸中损毁……孙大夫所得,莫非是类似之物?若是如此,倒需小心,万毒窟之物往往阴毒,且可能留有后手。”
他将自己摘得干净,只提旧事,并点出虫笛的危险性。
女帝凤目微眯,审视着他:“据孙邈所言,那虫笛虽已灵性大失,但制作工艺与纹路确是万毒窟风格。更为巧合的是,此物出现的时间、地点,恰在李首领设计剿灭尤川巢穴之后不久。”
压力悄然增加。这是在暗示虫笛的出现与李天然脱不了干系。
李天然苦笑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后怕:“女帝明鉴,那日巢穴爆炸猛烈,晚辈自身尚且难保,仓促间哪有余力顾及他物?或许……是尤川另有隐藏,或是其同党在混乱中遗落,也未可知。”他顿了顿,若有所指地补充道,“又或者,是有人想借万毒窟遗物,再生事端,搅乱凤翔?”
他将嫌疑巧妙地引向“另有其人”或“别有用心者”,暗示可能是通文馆或其他势力在搞鬼。
女帝不置可否,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点,转而问道:“近日凤翔城内,除了这虫笛风波,尚有一些陌生面孔活动,其中似有河北口音者。李首领养伤期间,可曾听闻什么风声?”
晋王的人!女帝果然也注意到了。她这是在询问,也是在交换信息——我告诉了你这个情况,你也该有所表示。
李天然心念电转,知道不能再一味装傻。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晚辈身在医阁,消息闭塞。不过……前些时日,晚辈曾向苏先生请教药理,偶然听她提及,近日阁中所用几味产自北地的药材,价格有所波动,且品质似不如前。苏先生推测,或是北地商路有所阻滞。再结合女帝所言河北来人……晚辈斗胆猜测,是否北边……亦有关注凤翔之意?”
他借着苏芷的话头,将药材价格波动与河北来人联系起来,暗示晋王势力可能已经开始影响凤翔的经济命脉,这是一种更隐晦也更致命的渗透。
女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显然李天然这个角度让她有所触动。她端起茶盏,终于饮了一口,方才缓缓道:“北地商路,确有些许不畅。晋王坐镇太原,威震河北,其触角延伸,亦非一日。”
她承认了晋王势力的存在和影响,这等于向李天然部分开放了信息。
“凤翔地处要冲,物阜民丰,引来觊觎,亦是常情。”李天然顺着她的话道,“只是,若各方势力交错,风云激荡,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亦是凤翔根基。”
他在暗示女帝,内斗或许该适可而止,外部威胁才是更大的隐患。
女帝放下茶盏,目光投向池中游鱼,声音听不出情绪:“李首领倒是心系百姓。只是这江湖朝堂,很多时候,并非心系便能安稳。若无足够的力量震慑宵小,所谓的根基,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肥肉。”
她话锋一转,再次看向李天然:“李首领此前为凤翔除却尤川这一大患,本座感念。如今你伤势未愈,萤火亦需休整。不知李首领对未来,可有打算?”
核心问题来了。这是要李天然表态,是走是留,是彻底依附,还是另有打算。
李天然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他站起身,对着女帝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诚恳:“晚辈此前鲁莽,险些酿成大祸,幸得女帝庇护,方能苟全性命。萤火众人,亦蒙收容救治,此恩重于山岳。”
他先表达感激,奠定基调。
“晚辈伤重之时,常自思量。江湖风波,非晚辈如今残躯所能承荷。萤火经此一役,亦元气大伤,再难复昔日之勇。”他坦然承认己方的虚弱,降低威胁感。
“然,女帝与幻音坊对晚辈及萤火有再造之恩,晚辈虽力薄,亦不敢或忘。”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若女帝不弃,晚辈愿携萤火残众,依附于幻音坊麾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报恩德,亦求一隅安身。无论是整理文书、协理庶务,抑或是以些许浅见,为女帝察缺补漏,晚辈皆愿竭力。”
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卑微的请求:依附,做点边角工作,当个幕僚或文职人员。这既给了幻音坊完全的控制权(至少表面上),又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才智),同时保留了“萤火”作为一个独立小团体的微弱存在感,为日后可能的脱离留下一点点名义上的余地。
女帝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他这番话中的诚意与算计。
小榭内一时寂静,只有风吹纱幔的轻响和池鱼偶尔跃出水面的细微声响。莹勾始终垂手立在李天然侧后方,血眸盯着地面,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但她周身那若有若无的寒意,却隐隐笼罩着李天然,形成一种无声的护卫。
良久,女帝才缓缓开口:“李首领才智,本座略有见识。幻音坊虽不缺人手,但如李首领这般心思缜密、善断大势者,亦是难得。”
她没有直接答应,但语气已然松动。
“既然李首领有心,本座便允你暂且留下。”女帝终于给出了明确的答复,“萤火众人,可继续在城西旧染坊一带安置,一应供给,按坊内寻常执事份例。李首领伤势痊愈前,仍居医阁调养。待你康复,本座自有安排。”
她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安置方案:给了一块偏僻的旧染坊作为基地,提供基本供给,承认“萤火”在幻音坊体系内的半独立地位(执事份例),同时将李天然个人继续“留观”在医阁这个相对可控的环境。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接受了李天然的“投靠”,又未给予过高地位或权力,且保留了随时监控和调整的余地。
“多谢女帝成全!”李天然再次躬身,语气中带着感激。这已是他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女帝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含义复杂:“凤翔欲静,而风不止。李首领既选择留下,日后风波,便需共同担待了。望你好生休养,莫负本座今日之诺。”
“晚辈谨记。”李天然郑重应道。
女帝不再多言,转身重新望向池面,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姬如雪上前,对李天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天然在莹勾的搀扶下,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临水小榭。
走出小榭,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李天然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女帝的应允,看似给了他们一个暂时的庇护所,但也意味着正式被绑上了幻音坊的战车。今后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小心谨慎。
“她信了吗?”走出不远,莹勾低声问。
“信了几分,疑了更多。”李天然望着前方曲折的回廊,轻声道,“但她需要用人,也需要有人去对付李嗣源和可能的外来威胁。我们现在的‘弱小’和‘识趣’,正是她暂时可以接受的‘工具’。”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掩映在垂柳碧波间的精致小榭。
“接下来,就是证明我们这个‘工具’,既有用,又……足够‘钝’,不会伤到主人的手。”
莹勾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再言语,只是扶稳了他的手臂。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向医阁方向。身后,小榭轻纱拂动,池水微澜,一切似乎复归宁静。但凤翔的天空下,无形的网已然张开,而他们,既是网中的蛰伏者,也即将成为,执网人手中的一枚暗棋。
(第12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