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旧染坊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彻夜的探查与奔波，几乎榨干了李天然伤后本就虚弱的身体。当莹勾扶着他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落在后院松软的泥地上时，他双腿一软，险些跪倒，被莹勾一把架住。
莹勾的血眸在晨光熹微中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没说话，半扶半架地将他带回主屋，按坐在床沿，转身去端一直温在炭炉上的热水。
李天然大口喘息着，胸腔里像扯着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经脉的隐痛变成了清晰的刺痛，尤其是后背旧伤处，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但他顾不得这些，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归云客栈账簿上的记录、那奇异的香气、药材碎屑、以及莹勾关于“腐骨幽兰”的判断。
玄冥教、万毒窟残余、姬如雪、李嗣源……这几方势力以如此隐秘又诡异的方式产生交集，所图之事，恐怕远比单纯争夺凤翔控制权更加骇人。那柄“似剑非剑”的重物，又是什么？为何玄冥教的人要带着它秘密会见幻音坊的人？
“喝。”莹勾将温水递到他唇边，另一只手按在他后心，精纯平和的寒气缓缓渡入，帮他梳理紊乱的气息，压制翻腾的气血。
温水入喉，寒气游走，李天然的呼吸渐渐平稳，剧痛稍减，但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
“你需要休息。”莹勾声音依旧冷淡，却不容置疑，“现在想再多也没用。”
“不能休息……”李天然强撑着摇头，声音沙哑，“影羽那边……可能有新消息……李星云的行踪……”
“我去。”莹勾打断他，将他按倒在床上，扯过薄被盖上，“你睡两个时辰。时辰到了，我叫你。”
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强硬，但那不容反驳的语气和掌心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温和寒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李天然还待挣扎，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意识迅速模糊，最后看到的，是莹勾在床边坐下，血眸低垂，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彻底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画面交替闪现：巨大的蛊母肉瘤爆炸、李嗣源温润却冰冷的笑容、女帝深邃莫测的眼眸、姬如雪苍白的脸、还有一柄裹在黑布中、滴着墨绿色粘液的沉重“剑”影……
两个时辰后，他被莹勾准时叫醒。虽然依旧疲惫，但至少恢复了些许精力。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粥点和汤药。
“影羽有消息。”莹勾等他喝下半碗粥，才开口，“李星云三人，今晨去了城南码头，似乎在打听去汴州的船。另外，半个时辰前，幻音坊有使者到访，递了帖子，说是苏芷姑娘午后前来复诊，并为首领准备下一次药浴。”
复诊和药浴？李天然心中一动。苏芷亲自来，恐怕不仅仅是例行公事。是女帝的授意？还是苏芷自己察觉到了什么？
“知道了。”李天然快速将剩下的粥和药喝完，感觉空乏的胃里有了暖意，精神也振作了些。“地下枢纽那边进度如何？”
“夜枭说，主通道和第一间密室已基本完成，通风和排水也初步解决。他问首领何时有空去看看。”
“等苏先生走后。”李天然沉吟，“另外，让影羽查两件事：第一，凤翔及周边，最近是否有不寻常的‘尸气汇聚’之地，比如乱葬岗、古战场、或是发生过大量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地方。第二，查一查玄冥教内部，是否有使‘重剑’或类似重兵刃的高手，尤其是可能与万毒窟有牵扯的。”
莹勾点头，起身去传话。
午后，苏芷果然准时到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提着药箱，神情清冷。先为李天然诊了脉，又检查了他背后的伤口恢复情况。
“李首领恢复速度尚可，但经脉根基受损，仍需徐徐图之，切忌再妄动真气，涉险劳神。”苏芷边写药方边道，语气平淡，听不出额外情绪，“今日药浴，女帝特意吩咐加入了几味珍稀药材，旨在进一步拔除你体内顽固异毒，固本培元。请李首领务必配合。”
“有劳苏先生，多谢女帝关怀。”李天然恭敬应道。
药浴仍在主屋进行，但木桶换成了更大的一个，药汤颜色呈深琥珀色，热气蒸腾，散发出比上次更加浓郁复杂的气味，其中隐隐有一丝清冽的异香，显然是加入了苏芷所说的珍稀药材。
莹勾照例守在屋外。
李天然浸入药汤，温热带着药力的水流包裹全身，舒适感比上次更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药力如同无数细小的触手，主动钻入他四肢百骸，尤其是几处残留阴寒与灼热能量的关键窍穴，进行着温和却坚定的冲刷与化解。这药效，确实非凡。
苏芷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屏风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那清冷的嗓音，以恰好能让李天然听清、却又不会被屋外莹勾轻易捕捉到的音量说道：“李首领此次受伤，牵动甚广。女帝虽允诺庇护，但凤翔局势诡谲，望李首领……好自为之，珍惜此次疗伤之机。有些浑水，不蹚为妙。”
李天然心中一震。苏芷这是在提醒他！提醒他凤翔局势危险，女帝的庇护并非无限，让他不要卷入某些事情（很可能指归云客栈相关的秘密）！
“晚辈明白。”李天然在药桶中微微欠身，“多谢苏先生提点。晚辈如今只求安心养伤，早日康复，以报女帝与先生恩德于万一，绝无他念。”
他给出了一个顺从的、安于现状的回答，既是表态，也是试探。
苏芷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提起药箱离开。
听到关门声，李天然缓缓放松身体，靠在桶壁上，闭目沉思。苏芷的警告，印证了他的猜测。归云客栈的事情，幻音坊内部知情者恐怕不多，但绝对牵涉重大，连苏芷这样看似超然的医者都不得不出言提醒，让他“不蹚为妙”。
那么，姬如雪秘密会见玄冥教之人，女帝是否知情？如果知情，是默许还是反对？如果不知情……那幻音坊内部的问题，就比想象中更严重了。
一个时辰的药浴在纷乱的思绪中过去。结束后，李天然感觉周身轻快了许多，经脉的刺痛感大大减轻，内力运转也流畅了些许。这药浴的效果，确实显着。
换上干净衣物，他唤来莹勾，低声将苏芷的提醒告知。
“她怕你死。”莹勾听完，冷冷道。
“或许吧。”李天然不置可否，“但也说明，我们查到的事情，可能触及了某个危险的边缘。李嗣源、玄冥教、幻音坊内部某些人……他们编织的网，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更大。”
他眼神锐利起来：“但我们不能退缩。越是危险，越说明其中有巨大的秘密和……可供利用的裂痕。下午，我们去地下看看。”
稍事休息后，李天然在莹勾的陪同下，通过染坊后院一处极其隐蔽的、伪装成废弃染缸底部的入口，进入了初步改造完成的地下枢纽。
通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下行约两丈后豁然开朗。夜枭带着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正在里面忙碌。一间约莫两丈见方的石室已经清理出来，墙壁用黏土和碎砖加固过，地面平整，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储备物资——清水、干粮、药品、武器、以及几套换洗衣物。一侧墙壁上开了几个碗口大小的通风孔，斜向上通往染坊内不同的隐蔽位置。另一侧则预留了通往更深处的通道口，尚未挖掘。
虽然简陋，但功能初具，更重要的是绝对的隐秘。
“首领！”夜枭见到李天然，立刻上前，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振奋，“您看，这里还算稳妥。通风孔的位置是我精心选的，出口都在不起眼的角落，且有杂物遮挡，不易被发现。储备的物资够我们核心几人支撑半月。”
李天然仔细查看了各处，点了点头：“做得很好，夜枭。辛苦了。”他走到石室中央，那里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把凳子，桌上放着油灯和纸笔。“这里，以后就是我们最核心的议事和决策之所。所有绝密信息，只在此处汇总分析。”
他看向夜枭和那两名心腹：“你们三人，是除了我和莹勾之外，唯三知道此地存在和进入方法的人。务必严守秘密，包括对其他兄弟，也不可透露半分。”
“是！首领放心！”三人肃然应道。
李天然在桌边坐下，示意他们也坐下。莹勾则抱臂靠在对面的墙壁阴影里，血眸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微微闪烁。
“归云客栈之事，已有初步线索。”李天然将昨夜探查所得和今日苏芷的警告，择要告知了夜枭三人，“如今看来，凤翔暗处，至少有三股势力在角力：李嗣源代表的通文馆及可能勾结的晋王势力；女帝代表的幻音坊主流；以及……幻音坊内部可能存在的、与玄冥教乃至万毒窟残余有牵扯的隐秘派系。”
夜枭三人听得脸色凝重。他们没想到，局势竟已复杂至此。
“那我们……”夜枭迟疑道。
“我们力量微末，无法与任何一方正面抗衡。”李天然沉声道，“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选边站，而是……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壮大，并尽可能查明真相，掌握主动权。”
他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无形的棋盘：“李星云是一个关键的变数。他身份特殊，目标不明，但搅动风云的能力极强。我们可以通过影羽的观察和阿竹的内线，有限度地、不着痕迹地向他透露一些‘有趣’的信息，比如……通文馆与不明势力（指晋王）的秘密接触，或者幻音坊内部某些人的异常动向。引导他去探查，去搅局。”
“同时，我们要加快自身情报网的铺设。重点方向：玄冥教在凤翔及周边的活动痕迹；万毒窟残余可能的藏匿点或联络方式；以及，查清那柄‘似剑非剑’的重物，究竟是什么，现在何处。”
“另外，”李天然看向夜枭，“地下枢纽的扩建不能停。我们需要至少再开辟两间密室，一间用于紧急情况下的长期隐匿，另一间……或许可以用来做一些简单的试验或研究。”他想到了那片“腐骨幽兰”的碎屑，或许可以想办法分析其更多成分和用途。
夜枭点头：“明白！我会安排可靠人手，日夜轮换，小心挖掘。”
“一切以隐秘和安全为第一要务。”李天然强调，“我们现在的每一分积累，都可能是未来绝境中的救命稻草。”
议事结束，李天然和莹勾返回地面。夕阳西下，将旧染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地下密室的阴冷昏暗截然不同。
李天然站在院中，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心中却没有多少暖意。他知道，自己正带着“萤火”这艘破船，驶入一片越来越深、越来越暗的诡谲海域。前方有巨鲸（李嗣源、女帝）的阴影，有暗礁（玄冥教、内鬼）的潜伏，更有未知的深海怪兽（晋王、龙泉秘密）在伺机而动。
但，别无选择。
他转身，看向默默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莹勾。夕阳余晖在她血眸中映出两点微光，清冷依旧，却也是这冰冷世界里，他唯一能确认的、不会熄灭的微光。
“走吧，”李天然轻声道，“该喝药了。然后……继续我们的‘静养’。”
夜幕再次降临，旧染坊内灯火如豆。而在地下，在凤翔的各个角落，无声的暗战与筹谋，正随着渐起的秋风，悄然铺开。
（第12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