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雄踞南北要冲,扼运河之咽喉,自古便是烽火必争之地,亦是商贾辐辏、消息奔流的繁华巨埠。
如今虽在杜伏威的江淮军掌控之下,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但城内势力盘根错节,各方门阀、帮派、乃至异族的眼线密布如同蛛网,在喧嚣的市井之下,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这一日午后,彭城熙攘的城门处,来了三位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江湖客。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衫、面容平凡无奇的年轻男子,气质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眼眸开阖间偶有精芒掠过,深邃得令人心悸,正是经过霍雨浩以易容术掩盖了容貌后的结果。
他身旁跟着两个年轻同伴,一个眉宇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跳脱飞扬,好奇地打量四周;一个则显得沉静内敛,目光敏锐地扫视着环境,自然是收敛了气息的寇仲和徐子陵。三人的兵器都以灰布仔细包裹,混在摩肩接踵的入城人流中,毫不引人注目。
一踏入城门,一股混杂着运河特有的水汽、货物扬起的尘土、汗水以及江湖草莽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宽阔的街道上人流如织,车马粼粼,挑着担子的小贩高声叫卖,码头上脚夫的号子声与商船卸货的嘈杂声交织成一片,远比帝都洛阳显得更具市井烟火气,却也更加龙蛇混杂,秩序微妙。
“好家伙!这彭城可真够热闹的!比扬州城还带劲!”寇仲忍不住低声赞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码头桅杆如林、货堆如山,街道两旁商铺旗幡招展,琳琅满目。
徐子陵则更留意人群中那些看似寻常、实则目光锐利、气息沉稳内敛之人,他微微靠近霍雨浩,低声道:“大哥,这城里水很深,各方势力的探子恐怕比这运河里的鱼还多。”
霍雨浩微微颔首,精神力早已如同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覆盖了方圆近百丈的范围,高效地过滤、分析着海量嘈杂信息流中的有效部分:“无妨,我们此行只为耳听八方,静观风向,不惹是非。找一家消息汇流、三教九流皆汇的茶馆酒楼落脚。”
三人沿着最为繁华的临河主街缓步而行,最终选中了一家临河而建、高三层、生意极为兴隆喧闹的“望河楼”。
此楼鱼龙混杂,既有挥金如土的商贾,也有高谈阔论的文人,更有不少携刀佩剑的江湖豪客。他们在二楼寻了一个临窗却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绿茶和几样本地特色点心,看似疲惫旅人歇脚,实则已悄然竖起耳朵,精神高度集中,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可能有用的信息。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关于洛阳净念禅院的风波便如同水中的涟漪般,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欸,听说了吗?洛阳城出天大的事了!就月圆那天晚上,净念禅院——那可是佛门圣地啊——让人给端了!”
“真的假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摸老虎屁股?还是佛门最大的老虎!”
“千真万确!我七舅姥爷家的外甥就在禅院外院当差,说是来了极端厉害的魔头,又是放火又是强攻,打得天昏地暗,连了空圣僧都亲自出手了,好像还受了伤!”
“何止是受伤!我听一个从洛阳来的行商说,丢东西了!丢的是……是那块玉!和氏璧!”
最后三个字如同有着魔力,附近几桌的嘈杂议论声瞬间为之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甚至带着惊恐的惊呼和议论。
“和氏璧?传国玉玺?!娘嘞!这…这真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不是说慈航静斋的仙子正在替和氏璧挑选真命天子吗?怎么…怎么让人在家门口给抢了?”
“谁知道呢!现在外面各种消息都传疯了!都说这天下怕是要大乱特乱了!”
“嘿,你们猜,到底是哪路神仙干的?魔门那帮妖人?塞外的突厥蛮子?还是哪个憋着劲想当皇帝想疯了的门阀大族?”
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但显然版本众多,细节模糊失真,甚至越传越是离奇夸张。
有人信誓旦旦说是阴癸派倾巢而出,宗主祝玉妍亲自带队;有人神秘兮兮地猜测是突厥国师魔帅赵德言潜入了中原;更有人信口开河,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李阀、宇文阀甚至宋阀。
霍雨浩三人默默品着茶,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局面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水已被彻底搅浑,这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就在此时,邻桌几个看似普通行商、压低声音的交谈碎片,引起了霍雨浩精神力的特别关注。
“……王兄,你刚从洛阳周转过来,可知那李阀的二公子李世民,近来有何动向?和氏璧丢了,他们李家怕是坐不住了吧?”
“嘘……慎言,慎言。李世民?听说他前些时日就不在洛阳城内了,行踪颇为神秘,好像……秘密来了咱们江淮一带活动,具体所为何事,就不是我等小民能知晓的了。如今这传国玉玺一丢,他们李阀恐怕更是焦头烂额,火上浇油喽……”
“啧啧,这趟水实在太浑了,咱们做点小本生意,还是谨言慎行,小心为上啊……”
李世民?秘密来了江淮? 霍雨浩眸光微微一闪,这倒是个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和氏璧失窃,天下震动,李世民作为被慈航静斋公开看好的“天命候选”之一,必然无法置身事外。亲赴江淮这等消息灵通、势力交错之地,或是为了探查真相,或是另有机密图谋?
就在他心念电转,分析着这条信息价值之际,酒楼楼梯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吵闹声,打断了二楼原本的议论。
只见一群身着统一劲装、神色倨傲的汉子,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面色苍白、摇着一柄玉骨折扇、眼神轻浮骄纵的年轻公子哥走了上来。那公子哥目光扫过二楼,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轻蔑,仿佛在看一群蝼蚁。
“掌柜的!死哪去了?最好的雅间赶紧给本公子清出来!这些闲杂人等都给我轰出去!看着就碍眼!”那公子哥用扇子指着掌柜,嚣张跋扈地叫道。
掌柜的连忙点头哈腰地跑过来,一脸为难:“哎呦,宇文公子,您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只是…只是真不巧,今日客人多,雅间早就都订满了……您看,能不能在大堂委屈一下……”
“宇文?”寇仲和徐子陵耳朵猛地一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与仇恨。宇文化及带给他们的压迫、追杀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霍雨浩精神力微动,已将来人底细探知清楚:原来是宇文阀的一个旁系子弟,宇文化及的一个远房堂弟,名叫宇文无敌,仗着家族权势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本身武功稀疏平常,带来的护卫也多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角色。
那宇文无敌见掌柜的竟敢推诿,顿时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哐当”一声将旁边一张桌子踹翻,杯盘菜肴溅了那桌客人一身,引来一阵惊怒交加的呼声。
“妈的!不给本公子面子?瞎了你的狗眼!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我大哥宇文化及如今是圣上面前第一红人!将来这天下姓什么还说不定呢!赶紧清场!不然拆了你这破店!”
他这番狂妄至极、近乎谋逆的言论,顿时让二楼许多颇有血性的江湖客面露怒色,拳头捏紧,但终究慑于宇文阀如今的滔天权势,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
宇文无敌见状,更是得意洋洋,自觉威风八面。他目光倨傲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了霍雨浩他们这桌,主要是看到了放在桌边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事,认定他们是“没背景的江湖闲汉”,正好拿来立威。
“那边角落里那几个!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一副穷酸相,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着本公子的眼!”
寇仲眉头倒竖,血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却被霍雨浩一个平静如水的眼神悄然制止。
霍雨浩不欲在此等小事上节外生枝,暴露行藏,正欲顺势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突然,一个清朗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力量的年轻声音,从楼梯口方向传来,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宇文公子,好大的威风。却不知,这彭城地界,何时轮到宇文阀来替主人清场了?”
众人讶然,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儒衫、头戴方巾、手持一卷书、年纪约莫二十出头、气质温文尔雅、眼神却明亮睿智的年轻书生,正缓步走上楼来。
他身后仅跟着一位穿着朴素、貌不惊人、微微佝偻着背的老仆,那老仆眼神浑浊,仿佛没睡醒一般。
那书生目光平静地扫过楼上的狼藉场面和剑拔弩张的气氛,最后落在脸色难看的宇文无敌身上,眉头微蹙,似有不悦。
宇文无敌见来人只是个文弱书生,衣着寒酸,更加不屑一顾,嗤笑道:“你又是哪根地里冒出来的葱?也敢来管本公子的闲事?活腻歪了不成?”
那书生面对威胁,却不慌不忙,从容地将书卷收入袖中,微微一笑道:“在下李靖,一介落魄书生而已。并非想管闲事,只是见不得有人仗着家世,在此喧哗闹市,欺压良善,坏了诸位吃饭饮酒的兴致罢了。”
李靖?! 霍雨浩、寇仲、徐子陵三人心中同时猛地一动。
竟然是他,未来辅佐李唐开创盛世、被誉为军神的人物,此刻竟出现在这彭城酒楼之中。
霍雨浩的目光与那李靖身后看似昏昏欲睡的老仆微微一碰,心中更是了然:这老仆,哪里是寻常下人,分明是一位将气息收敛到极致的先天高手。其实力,恐怕不在那晚净念禅院的四大金刚之下。看来这李靖,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其身份背景,耐人寻味。
宇文无敌显然从未听过李靖的名字,见他自称落魄书生,更是怒极反笑:“妈的,一个穷酸腐儒也敢学人出头逞英雄?给我打!连他一起扔下楼去!”
他身后的护卫们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李靖主仆二人。
然而,那一直佝偻着背的老仆,只是浑浊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丝缝隙,轻轻踏前一步,挡在李靖身前,也未见其如何作势,扑在最前面的两个彪悍护卫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惨叫着倒飞回去,重重撞翻了一片桌椅,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接晕死过去。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全场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谁能想到,一个看似风吹就倒的老仆人,竟有如此恐怖的身手?
宇文无敌吓得脸色惨白,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连后退,指着李靖,嘴唇哆嗦着:“你…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敢动我宇文阀的人!你们给我等着!”
撂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再也顾不上颜面,带着剩下惊魂未定的护卫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冲下楼跑了。
一场风波,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李靖这才从容地向四周拱了拱手,语气依旧温和:“些许纷扰,扰了诸位雅兴,实在抱歉。”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霍雨浩三人所在的角落,在霍雨浩身上微微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察觉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气息,但俊朗的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也未有点破,随即带着那重新恢复昏聩模样的老仆,悠然下楼离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寇仲极力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大哥!是李靖!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他!他是不是就是李世民派来江淮的先头人马?”
霍雨浩眼中闪烁着睿智而深邃的光芒,缓缓道:“未必是李世民直接派来,但李靖此人,胸怀韬略,志在天下,他此刻出现在这风云际会的彭城,绝非偶然游历。看来,我们的判断没有错,这条线,或许能直通我们想要接触的目标。”
他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站起身,衣袂微动:“走吧,跟上这位看似落魄、实则不凡的李先生。或许,他能为我们解开眼前的迷局,指明下一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