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蒸笼里的春天
再审开庭那天,刘建国揣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刚蒸好的素三鲜包子。他的白围裙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却熨得平平整整,像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仪式。林定军在法院门口等他,看着他把保温桶往怀里又揣了揣,手指在桶盖上摩挲——那是他儿子生前用的保温桶,蓝底印着只小熊,边缘磕掉了块漆。
“别紧张。”林定军帮他理了理围裙带子,“证据都齐了,就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就行。”
刘建国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我给法官带了几个包子,刚出锅的,素三鲜的,不腻。”
“法院有规定,不能带这些。”林定军忍着酸意,“我帮你收着,等结束了咱们一起吃。”
法庭里很静,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地板上,像块干净的布。刘建国站在被告席上,比在包子铺里挺直了些,白围裙在深色的被告席衬托下,显得格外亮。当法官问“2007年3月15日,你是否自愿在税务登记表上按手印”时,他的声音突然抖了。
“不是自愿的。”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旁听席,像是在找什么,“小郑——郑志国,他说按了手印就能缓税,我不认字,他说啥我信啥。那抽屉里的旧票,也是他让我留的,说‘万一用得上’。”
“你有证据吗?”法官问。
林定军起身提交证据:郑志国的受贿判决书,上面写着“利用职务便利,强迫商户签订虚假文件”;刘建国儿子拍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看清郑志国按住刘建国的手,两人之间飘着白色的蒸汽;还有指印鉴定报告,“指印内残留面粉成分与包子铺面粉一致,且存在非自愿按压痕迹”。
最关键的是那段从旧相机里恢复的录音,是刘建国儿子无意间录的。“爸,他为啥让你按手印啊?”少年的声音带着好奇。刘建国的声音很闷:“他说帮咱躲税呢。”然后是郑志国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别问了,按就对了,出了事我担着。”
录音放完,法庭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刘建国的肩膀塌了下去,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眼泪突然砸在胸前的白围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我儿子要是还在,肯定特高兴。”他哽咽着,“他总说‘爸,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休庭时,林定军把保温桶递给他。刘建国打开盖子,热气“噗”地涌出来,带着韭菜和鸡蛋的香。他拿了个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空位上——那是给儿子留的。“他以前总跟我来法院门口等结果,说‘爸,咱这是正儿八经打官司,得吃个热乎的’。”
重新开庭时,法官宣判:“撤销原判决,刘建国无罪。”
刘建国愣了愣,像是没听清。直到林定军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才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无罪?”他重复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滴在包子上,他赶紧拿起来擦了擦,“不能浪费……”
走出法院,阳光正好。刘建国把保温桶举过头顶,转了个圈,白围裙在风里飞起来,像只展翅的鸟。“我就说嘛,咱没做坏事,老天爷看着呢!”他朝着包子铺的方向大喊,声音穿过街道,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林定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刘师傅,赢了?”卖菜的大妈问。“赢了!无罪!”刘建国把保温桶举给她看,“刚蒸的包子,尝尝!”
回到包子铺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老街坊。“就知道你是好人!”张大爷塞给他一把葱,“明天给我留两笼肉包!”“我要素三鲜!”“给我来十个,我带单位去!”
刘建国忙着应承,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然后掀开蒸笼——新的一笼包子正冒着热气,白白胖胖的,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拿起个素三鲜的,递到林定军手里:“吃,热乎的。”
咬下去的瞬间,韭菜的鲜、鸡蛋的香混着面的甜,在嘴里散开。林定军看着刘建国忙碌的背影,他正把包子装进袋子,给排队的人递过去,脸上的笑像蒸笼里的热气,挡都挡不住。
这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头问:“爷爷,你的包子为啥这么香啊?”
刘建国停下手里的活,指了指天:“因为咱心里敞亮,做出来的东西就香。”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新换的,照片上的他还是举着包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只是头发更白了些,皱纹更深了些,但那股子精神头,比十年前还足。
林定军走出老远,还能闻到包子铺的香味。他回头看了一眼,蒸笼的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把“建国包子铺”的招牌熏得润润的,像是春天里刚抽芽的树。原来,有些清白,就像这蒸笼里的包子,只要面是好面,馅是好馅,哪怕被捂得再久,也能蒸出满屋子的香。
卷宗被送回档案室时,林定军在最后一页贴了张照片:刘建国站在蒸笼前,手里举着个刚出锅的包子,背景里,老街坊们排着队,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他在照片下面写了行字:“正义有时候会迟到,但绝不会辜负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
那天下午,档案室的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个素三鲜包子,热气慢慢散开,在玻璃上洇出层水雾,像给那些还没翻案的卷宗,蒙上了层温柔的期待。林定军知道,这只是开始,还有很多“刘建国”在等着,而他和怀表,会继续走下去,把那些藏在面粉里、藏在蒸汽里、藏在生活褶皱里的真相,一个一个,轻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