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煎饼车里的棉絮
检察院档案室的暖气有些不足,林定军呵出一口白气,落在“2018-037”号卷宗上。封面照片里的煎饼车裹着层薄雪,车斗里的鏊子还冒着热气,车旁的老太太缩着脖子,双手揣在棉袄袖里——这是2018年冬天,王桂英因“无照经营”被查处时的场景。前世他在卷宗上批了“依法处罚”,直到去年清理旧物,看到孤儿院院长送来的锦旗,才知道那辆煎饼车藏着怎样的寒冬暖意。
“林检,这案子够简单的。”小陈抱着杯热奶茶进来,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王桂英在步行街摆摊卖煎饼,没办营业执照,城管劝了八次都不听,最后把车扣了,她还躺在地上哭,说要‘跟煎饼车共存亡’。”
林定军翻开卷宗里的执法记录仪视频截图:王桂英趴在结冰的路面上,双手紧紧抓着煎饼车的栏杆,棉袄后背沾着雪,头发上结着冰碴。截图下方的文字说明写着“妨碍执法,态度恶劣”,前世的他在旁边画了个勾,此刻看来,那勾像根冰冷的针。
“去调步行街的监控,2018年11月到12月,每天早上五点到七点。”林定军的指尖划过截图里煎饼车的储物箱,箱角露出点红色的布料,像是棉衣的边角料。他想起孤儿院院长说的话:“王奶奶的煎饼车里总装着棉花,说是给孩子们缝棉袄用的。”
监控录像很快调来了,二十多张截图按日期排开。林定军一张张翻看:每天凌晨五点半,王桂英准时推着煎饼车出现在步行街口,车斗旁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六点整,三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会跑过来,她总会多给他们加个鸡蛋;七点刚过,她就收摊,把布袋塞进储物箱,骑车往城西方向去——那里正是孤儿院的位置。
“查这三个孩子的信息。”林定军指着截图里穿红色棉袄的小男孩,棉袄袖口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还有王桂英的银行账户,2018年冬天的流水。”
小陈的调查结果带着惊讶:“三个孩子都是阳光孤儿院的,父母早逝。王桂英的账户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支出,500块,收款人是孤儿院的伙食费账户,从2016年一直交到2018年,从没断过。”
卷宗里的处罚决定书上写着“罚款2000元,没收经营工具”。林定军注意到,王桂英的家庭情况表上写着“独居,无子女,靠低保生活”,附页的医疗诊断显示,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冬天疼得下不了床——前世他只当是“为了赚钱硬扛”,却没算过一笔账:一个煎饼卖五块钱,除去成本,她每天最多赚三十块,扣掉给孤儿院的500块,自己根本剩不下钱。
“看看这个。”林定军从卷宗夹层里抽出张揉皱的收据,是布料店开的,日期是2018年12月10日,也就是扣车的前一天,上面写着“购棉花十斤,红布三丈,共计185元”。收据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小宝、丫丫、石头做棉袄”,字迹跟煎饼车玻璃上的价目表一模一样。
执法记录仪的完整视频被调了出来,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视频里,城管队员说:“王阿姨,你都七十了,冻出病来怎么办?赶紧办执照去。”王桂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办不起啊!执照要交五百块,孩子们还等着棉花做棉袄呢!”
“她不是不办执照,是真没钱。”小陈看着视频,眼圈红了,“我们查了布料店老板,他说王桂英每个月都来买棉花,说‘孤儿院的孩子穿得薄,得用新棉花才暖和’,有时候钱不够,就把自己的退休金取出来垫上。”
林定军翻开王桂英的讯问笔录,其中一段被泪水洇得模糊:“……我那口子以前是裁缝,临终前说要多帮衬孤儿……煎饼车是他留下的,我不能让它闲着……”前世他以为是“找借口”,现在才知道,她的丈夫确实是服装厂的老裁缝,2015年因肺癌去世,临终前捐了所有积蓄给孤儿院。
“扣车那天,她储物箱里的布袋装着三件缝了一半的棉袄。”林定军指着卷宗里的扣押物品清单,上面写着“棉花十斤,红布三丈,针线若干”,备注栏标着“与案件无关,暂存”——这些东西后来被当作无主物品处理了,直到孤儿院院长去认领,才发现每件棉袄里都缝着个小布条,写着“王爷爷保佑你们”。
“这罚款她最后交了吗?”林定军问。
“交了,”小陈的声音低下去,“她把家里的老缝纫机卖了,那是她丈夫留下的唯一念想。”卷宗附页的缝纫机照片上,机身上刻着个“桂”字,旁边画着颗小小的心。
林定军在卷宗上写下补充侦查建议,笔尖在纸上顿了顿:“1. 核实王桂英与孤儿院的帮扶关系,调取院长的证言;2. 恢复被处理的棉花和布料,确认用途;3. 核算其经营收入与支出,评估是否以营利为目的;4. 结合其家庭背景及公益行为,重新认定‘非法经营’的性质。”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结霜的玻璃照进来,在扣押物品清单上投下淡淡的光斑。林定军想起孤儿院院长送来的锦旗,上面写着“寒冬暖阳”,锦旗边角的线头跟王桂英棉袄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小陈收拾卷宗时,发现王桂英的照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的眼睛望着煎饼车,像是望着全世界的希望。他突然明白,有些“违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把仅有的温暖分给更需要的人。
林定军拿起下一份卷宗,编号“2019-052”,是一起“伪造文件案”。嫌疑人是位退休教师,被查出用假的贫困证明帮学生申请助学金,前世他以为是“徇私舞弊”,直到看到学生的日记,才知道那学生父亲瘫痪在床,母亲打工时摔断了腿,老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才瞒着所有人改了证明。
暖气终于热了起来,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被烘热的气息。林定军轻轻合上卷宗,知道又一个藏在寒冬里的善意,正等着被重新拾起。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看似“违法”的温柔,终有机会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