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废品站里的书香
档案室的窗帘没拉严,一缕阳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2024-036”号卷宗上,把“销售盗版书籍”几个字照得格外刺眼。林定军捏着卷宗边缘,指腹能摸到纸张因受潮而起的毛边——这是他重生后复查的第三十七个案子,也是最让他心口发闷的一个。
前世他审批这份卷宗时,只扫了眼涉案金额:盗版教辅书两百三十本,非法获利一万二。办案人员在报告里写得很清楚:“嫌疑人赵建国,废品站老板,长期收购旧书翻新后售卖,涉案书籍多为中小学教辅,印刷粗糙,错漏百出,严重影响学生学习。”他当时在“同意起诉”一栏签了字,没多想。
直到去年冬天,他在社区图书馆整理旧书,偶然看到个扎马尾的小姑娘蹲在角落,手里捧着本封面磨破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扉页上用铅笔写着“送给小敏,加油”,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小姑娘说:“这是废品站赵爷爷送我的,他说这本书虽然旧了点,但知识点都齐着呢。”
林定军的指尖划过卷宗里的扣押清单:《高中数学基础公式手册》《英语完形填空突破》《物理实验图解》……全是高中生常用的教辅书。照片上的书籍堆在废品站的角落里,封面大多有磨损,有的还贴着泛黄的便利贴,上面写着“这道题要注意陷阱”“公式记错会丢分”。
“把赵建国的讯问录像调出来。”他对小陈说,声音有点发紧。
录像里的赵建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花白,背有点驼,面对镜头时显得很局促,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这些书都是你从废品站收来的?”办案人员问。
“是……是啊。”赵建国的声音有点抖,“有些书看着还能用,我就……就擦干净了,便宜卖给学生……”
“便宜卖?我看是暴利吧!”办案人员把鉴定报告拍在桌上,“正版书二十块一本,你卖十五,成本才两块,这利润够高了!”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赚钱!那些农村来的孩子,家里穷,买不起新书,我这书虽然是旧的,但内容都全着呢……”
“少狡辩!”办案人员打断他,“这些书都是盗版,印刷质量差,还错字连篇,你这是误人子弟!”
赵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录像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附的认罪书上,他的签名歪歪扭扭,像个没学过写字的孩子。
林定军按下暂停键,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记得前世看到这段录像时,只觉得赵建国是在卖惨,现在却注意到一个细节:赵建国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右手食指上缠着块胶布,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整理旧书时被碎玻璃划的,赵建国怕感染,用胶布缠了整整一个月。
“查一下这些书的去向。”林定军对小陈说,“看看买过书的学生都是什么情况。”
调查结果三天后送了过来,厚厚的一摞,全是学生和家长的证言。
“赵爷爷的书都是消过毒的,里面还夹着他抄的笔记,比正版书还好用。”这是高三学生李梅的话,她家里条件不好,三年来的教辅书全是从赵建国那买的,最后考上了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她第一个就去废品站报喜,却发现那里已经空了。
“我儿子有阅读障碍,看正版书总走神,赵大爷就把重点内容用红笔标出来,还画小漫画帮他记公式。”一位家长在证言里写道,“那些书说是盗版,其实都是正版旧书翻新的,赵大爷说‘扔了可惜,给需要的孩子正好’。”
最让林定军心头一紧的是张照片:赵建国蹲在废品站的角落里,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支红笔,正在一本旧书上写写画画,旁边堆着刚收来的旧书,上面落着层薄灰。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社区网格员写的:“2024年5月12日,赵建国利用午休时间整理旧书,说要赶在中考前给孩子们准备好复习资料。”
卷宗里还有份赵建国的银行流水,每笔收入都在五十块以下,最大的一笔是三百块,备注是“给小宇买字典”。而支出栏里,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钱转到“阳光助学基金”,数额不多,五十、一百,像挤牙膏似的,却从没断过。
“他哪来的钱捐助学基金?”林定军皱起眉,让小陈去查。
小陈回来时眼眶有点红:“林检,赵建国老伴早逝,儿子在外地打工,他自己有严重的关节炎,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收废品,就为了能收到更多旧书。他说‘孩子们要是能靠这些书走出大山,我这老骨头也算有点用’……那些所谓的‘非法获利’,除了留够自己吃药的钱,全捐了。”
林定军翻开赵建国的病历本,上面写着“类风湿性关节炎,建议静养”,可他的废品站每天都开到晚上十点。有次社区主任劝他早点关门,他说:“孩子们晚自习回来才能过来买书,我多等会儿,他们就不用跑第二趟了。”
卷宗里还有份被忽略的“举报信”,是附近书店老板写的,说赵建国卖盗版书抢生意。信的末尾,书店老板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却没提赵建国曾帮他修过被暴雨淋坏的书架——这些,前世的林定军都没注意到。
“把鉴定报告再仔细看看。”林定军对小陈说,“我总觉得不对劲。”
鉴定报告显示,两百三十本书里,有一百八十七本是正版旧书翻新,只有四十三本是盗版。而那四十三本盗版书,扉页上都有赵建国用铅笔写的“此处有错,正确应为……”,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笑脸。
“这哪是销售盗版书啊。”小陈喃喃自语,“他这是在义务帮孩子们整理复习资料。”
林定军没说话,只是拿起那份“非法获利一万二”的核算表,算了笔账:一百八十七本正版旧书,按回收价每本两块算,成本三百七十四块;四十三本盗版书,进价每本五块,成本二百一十五块;总共成本五百八十九块。卖价每本十五块,总收入三千四百五十块,利润两千八百六十一块——这就是所谓的“暴利”。
可他每个月给助学基金捐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再加上给孩子们买字典、文具的钱,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连买药都不够。
“补充侦查方向:”林定军在笔记本上写着,字迹比平时重了许多,“1. 区分正版旧书与盗版书的数量及比例,核实实际‘盗版’规模;2. 调查购书学生的反馈,确认书籍是否影响学习,赵建国的批注是否具有积极作用;3. 调取赵建国的医疗记录及捐款凭证,核实‘非法获利’的实际用途;4. 询问社区居民,了解赵建国的日常品行及整理旧书的动机。”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前世他只看到“销售盗版书”这几个字,却没看到那个在废品站角落里,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标注重点的老人;没看到那些被翻得卷边的旧书里,藏着多少农村孩子的大学梦;更没看到所谓的“非法获利”,其实是一位老人用关节炎的手,一点点攒起来的星光。
小陈进来时,手里拿着本从赵建国废品站搜出的旧书,是本《唐诗宋词选》,最后一页有赵建国写的一段话:“我没读过多少书,但知道读书能让人站得高些。这些书要是能帮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我蹲几天局子也值。”
林定军的指尖抚过那段话,纸面粗糙,字迹却很有力,像老人弯着腰整理旧书时的背影,不高大,却很挺拔。
“准备再审材料吧。”他站起身,声音有点哑,“不能让好人受了委屈。”
档案室的阳光又移动了寸许,照在卷宗上“同意起诉”那行字上,显得格外刺眼。林定军知道,重生一次,他不仅要纠正法律条文上的疏漏,更要找回那些被规则忽略的善意——就像赵建国在旧书里夹着的书签,虽然不起眼,却能帮孩子们在翻页时,少走些弯路。
下一份卷宗放在桌角,编号“2024-059”,是起“非法种植案”。嫌疑人是位老太太,在自家院子里种了几十株罂粟,前世定了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但林定军记得,去年在养老院见到这位老太太时,她正用晒干的罂粟壳给咳嗽的孩子煮水喝,嘴里念叨着“这是偏方,能治咳……”
他拿起卷宗,指尖在“罂粟”两个字上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有些案子,光看条文是远远不够的,得蹲下来,听听那些藏在生活褶皱里的声音——比如老人看着孩子咳嗽时,眼里的焦急;比如废品站的灯泡下,老人标注重点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前世的他没听见,这一世,他要一个一个地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