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向日葵的种子
安县希望小学的西楼拆除工程启动时,林定军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包裹里是包向日葵种子,还有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子写的:“李叔叔说,种子要埋在有阳光的地方。”
拆包裹时,小陈正蹲在东楼教室的角落里,给孩子们的新书包系向日葵挂件。听见拆纸的声响,她探出头:“林检,是张科长寄来的?”
“不是。”林定军捏起一粒种子,饱满的黑褐色颗粒上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孩子送的。”他忽然想起昨天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手里总攥着支彩色铅笔,课本上画满了发芽的种子。
校长端着两杯热茶走进来,杯沿冒着白气:“这是孩子们凑钱买的种子,说要种在东楼前的空地上,纪念那个送钢筋的李叔叔。”她指了指窗外,几个孩子正蹲在花坛边翻土,“带头的就是小雅,昨天跟你说‘安’字意思的那个丫头。”
林定军走到窗边,看着小雅用小铲子笨拙地挖坑,裤腿沾着泥点,额头上渗着汗,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身边的男孩举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肥料,盒子上贴着张画——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旁边,写着“李叔叔的花”。
“孩子们说,李叔叔喜欢向日葵。”校长叹了口气,“建校那年,他来的时候总带着向日葵花束,说这花跟着太阳转,看着就有劲儿。”她从抽屉里翻出本相册,“你看,这是他教孩子们画花的照片。”
照片里的李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监理服,蹲在地上,手把手教孩子们握画笔。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鬓角的白发染成了金色。他手里的画纸上,向日葵的花盘画得像个圆盘子,却倔强地朝着纸外的窗户方向倾斜——那里正是太阳的位置。
“他出事前三天,还来送过向日葵种子。”校长指着相册最后一页,“说等花开了,让孩子们知道,活着就得朝着光跑。”
林定军的指尖抚过照片里李建国的手背,那里有道浅浅的疤——后来在张科长的供述里才知道,是当年换钢筋时被非标料划的。当时李建国笑着说:“没事,留个记号,让我记着这钢筋有多烫。”
正说着,小雅举着颗沾满泥土的种子跑进来:“林叔叔,你看我挖的坑够深吗?李叔叔说种子要埋三厘米深。”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却得意地晃着手里的小铲子,“我爸是瓦工,他说这样能扎牢根。”
林定军蹲下身,接过种子帮她放进坑里:“够深了。”他忽然注意到小雅的课本封面,贴着张剪下来的报纸,上面是李建国的照片,边角已经磨得卷了边,“这是……”
“是我从校长阿姨的相册里剪的。”小雅的声音低了些,手指摸着照片里李建国的笑脸,“我妈说,李叔叔是好人,可惜去天上种向日葵了。”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林叔叔,天上的向日葵也会跟着太阳转吗?”
“会的。”林定军帮她盖上土,“就像地上的一样。”
那天下午,东楼前的空地上种满了向日葵种子。孩子们用小石子在花坛边拼出“李叔叔”三个字,小雅还在中间埋了块小木板,上面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旁边写着:“等花开了,我们就告诉你。”
离开安县时,车后座堆满了孩子们送的画。最上面那张是小雅画的,画面里有栋歪歪扭扭的教学楼,楼前站着个举着向日葵的男人,天上飘着朵云,云的形状像截钢筋,上面写着个小小的“安”字。
回到检察院,林定军把种子分给了科室的人:“明天带到院里的花坛种上。”小陈拿着种子翻来覆去地看:“林检,这跟普通向日葵种子不一样啊,颗粒特别饱满。”
“是李建国当年选的品种。”林定军想起张科长在会见室说的话——李建国为了挑种子,跑了三趟农科院,说要找“最耐活、开花最旺的那种”。
第二天一早,检察院的花坛边围满了人。技术科的小王蹲在地上量间距,嘴里念叨着:“李监理说了,间隔二十厘米,才能晒到足够的太阳。”他手里拿着本泛黄的笔记本,是从李建国遗物里找到的,扉页上写着“植物生长笔记”,里面记满了各种花的种植方法。
“你看这条。”小王指着其中一页,“2018年6月1日,选向日葵种子,要颗粒饱满、脐部发黑的,这样成活率高。备注:给安县的孩子们种,得选能长两米高的,让他们能在花下躲猫猫。”
林定军的指尖划过“躲猫猫”三个字,突然想起昨天在安县看到的场景——孩子们在东楼前的空地上追跑,阳光穿过他们的身影,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像极了笔记本里画的草图。
中午去食堂打饭时,听见两个年轻干警在说悄悄话:“听说了吗?张科长把所有赃款都退了,还主动联系了施工队,说要自费把安县的危楼重建。”“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嘴硬吗?”“好像是收到了个包裹,里面是安县孩子们的画,画里他长着 horns(角),像个魔鬼……”
林定军端着餐盘走过去:“包裹是我寄的。”他把小雅画的那张“魔鬼张科长”递过去,画里的张科长举着根歪歪扭扭的钢筋,头上长着小尖角,脚下却踩着朵向日葵,“孩子们说,知错能改就是好人。”
下午去看守所提审张科长时,他正在学习建筑规范。见到林定军,他放下书,指了指桌上的画:“这是……小雅画的?”画被他用胶带贴在了墙上,旁边写着“每日一省”。
“她让我转告你,等向日葵开花了,就去安县看他们。”林定军把检察院花坛的照片给他看,“我们也种了种子,跟你捐的钱一起种的。”
张科长的喉结动了动:“我……我能求个事吗?”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儿子写的忏悔信,他说想回国参与重建,您能帮我转交给安县的校长吗?”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却透着真诚:“……我爸错了,我想用自己学的建筑设计,把西楼盖得比东楼还结实,让孩子们知道,犯错不可怕,改了就还有救……”
离开看守所时,夕阳正落在检察院的花坛上。新种下的种子还没发芽,但林定军仿佛已经看到了成片的向日葵——有的长在安县的东楼前,有的开在检察院的花坛里,还有的,大概正朝着天上的太阳,在李建国的墓碑旁悄悄扎根。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盘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指针稳稳地走着,像是在说: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就像种子落进泥土,只要有阳光,总会长出新的希望。
回到办公室,小陈递来份文件:“林检,张科长儿子的留学档案调来了,学的是抗震建筑设计,得过国际奖呢。”她指着文件里的照片,“你看,他毕业设计做的就是乡村小学,跟安县的格局差不多。”
林定军看着照片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突然想起李建国日记里的话:“犯错的人就像歪了的向日葵,只要有人扶一把,总能重新朝着太阳。”他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极了种子顶破泥土的脆响。
窗外的风掠过花坛,带来泥土的腥气。林定军知道,不管是安县的孩子们,还是张科长的儿子,或是那些在案件里犯错的人,其实都像一颗颗向日葵种子——有的落在肥沃的土里,有的掉在石缝中,但只要心里还装着阳光,总有一天,会朝着光的方向,长出属于自己的高度。
而那些藏在钢筋里的名字,写在日记里的牵挂,还有种进泥土的种子,终会在时光里慢慢发芽,连成一片金色的花海,让每个走过的人都知道:善良从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土里扎根,在风里生长,在阳光下,等着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