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树坑里的布偶
档案室的窗台上,那盆仙人掌的嫩黄花谢了,留下个小小的绿果。林定军翻开“2024-092”号卷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果刺,渗出血珠——这点刺痛,倒让他想起卷宗里的照片:小区的香樟树下,退休工人老周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半截锯条,树坑边散落着几根树枝,泥土里埋着个褪色的布偶熊,一只耳朵已经磨没了。
照片下方标注着“擅自砍伐绿化树木,造成公共财物损失”。前世他审批这份卷宗时,只盯着“锯断直径5厘米树枝三根”的鉴定结论,在“处罚建议”栏写了“赔偿损失并罚款2000元”。直到去年秋天,他在小区散步时,看到个自闭症男孩抱着只新布偶,指着补种的香樟树咿咿呀呀地笑,男孩的妈妈说“多亏了周大爷,孩子终于肯说话了”,他才惊觉那“破坏绿化”的背后,藏着怎样笨拙的温柔。
“小陈,把小区的监控录像调出来,2024年9月12日的。”林定军的指尖划过卷宗里的赔偿清单,“香樟树树苗500元,人工费300元”的条目旁,有个被铅笔圈住的小标记,像个模糊的小熊脑袋。他想起物业保洁说的:“周大爷那天蹲在树下锯了整整俩小时,锯下来的树枝都码得整整齐齐,说‘别扎着孩子’。”
监控录像只有片段,画面被树叶遮挡得厉害。但能看清:上午十点,老周拎着工具箱来到香樟树下,仰头看了许久,从兜里掏出个布偶熊比划着;十点半,他开始用锯条小心地锯树枝,动作慢得像怕惊醒什么;十一点多,树枝终于落地,他从树杈里摸出个东西,用衣角擦了又擦——正是那个褪色的布偶,原来被卡在三米高的树杈里,一只耳朵挂在枝桠上。
“查这个布偶的主人。”林定军指着画面里老周擦布偶的动作,布偶胸前绣着个歪歪扭扭的“乐”字,和小区公告栏里“乐乐小朋友寻物启事”上的字迹一致。他记得卷宗里的“询问笔录”写着老周“承认私自锯树,无正当理由”,却没提老周裤兜里露出的药盒——那是盒治疗关节炎的药膏,后来被当作“无关物品”登记入库。
调查结果三天后送来,厚厚的一沓证言里,藏着个让人心头发软的故事。
乐乐是小区里的自闭症男孩,这只布偶熊是他出生时外婆送的,陪了他五年,睡觉时都要抱着。9月10日那天,乐乐在树下玩时不小心把布偶甩上了树杈,当场哭闹不止,连续两天不肯吃饭说话。物业派了绿化工人来,说“树枝太细,爬上去危险”,建议等台风天树枝被吹断再捡。
“周大爷看孩子哭得可怜,自己找了锯条来。”乐乐的妈妈在证言里写道,“他有严重的关节炎,举着锯条锯一会儿就得歇会儿,汗把衣服都浸透了。锯下来的树枝他都捆好送到物业,说‘别浪费’,树坑也是他亲手填的,还撒了把花籽,说‘等花开了,乐乐就愿意来了’。”
林定军翻开老周的病历本,类风湿性关节炎的诊断书日期是2023年,医嘱写着“避免负重及长时间弯腰”。但他的工具箱里,除了锯条,还有副护膝和一瓶红花油——显然,他早知道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卷宗里的银行流水显示,老周每个月的退休金有四千多,却总在小区便利店买临期牛奶,店员说“他说自己牙口不好,临期的便宜,省下来的钱能给流浪猫买猫粮”。
“还有这个。”小陈递过份小区志愿者的工作日志,其中一页写着:“9月15日,周师傅带着乐乐在补种的香樟树下放布偶,乐乐第一次主动牵周师傅的手,说‘熊……回家’。”日志旁边画着幅简笔画:一个老人牵着个男孩,男孩怀里抱着布偶,树下有朵小小的花。
卷宗里的“处罚决定书”此刻显得格外刺眼。老周在送达回执上的签名歪歪扭扭,像只颤抖的手——他当时刚从医院做完理疗,右手还缠着绷带。执法人员的备注写着“当事人对处罚无异议,自愿赔偿”,却没记老周说的后半句:“只要孩子能好,罚多少都行。”
林定军让小陈去查老周的赔偿款来源。银行取款记录显示,2000元罚款是他从“流浪动物救助站”的捐款账户里取出来的——那是他攒了半年的退休金,原本打算给救助站买过冬的棉垫。救助站的站长在电话里哽咽:“周大哥说‘孩子比猫重要’,可他自己的护膝都磨破了,舍不得换。”
前世被忽略的,还有份“小区居民联名申请”,三十多户人家签字按手印,请求“减免处罚”,理由是“周师傅平时义务修剪枯枝、照顾流浪动物,是小区的好人”。这份申请被夹在卷宗最底层,边角都磨卷了,显然没被任何人认真看过。
“补充侦查方向:”林定军在笔记本上写下,字迹比平时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1. 核实锯树行为的起因(附乐乐家长证言、寻物启事);2. 评估树枝的实际价值及老周的补救措施(如补种、清理);3. 调取老周的病历及社区志愿服务记录,佐证其行为动机;4. 结合小区居民反馈,重新认定‘破坏绿化’的情节轻重。”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落在卷宗上的布偶照片上。林定军轻轻摩挲着照片里的树坑,仿佛能摸到那捧带着体温的泥土——老周当时特意把布偶的一只耳朵埋在土里,说“让树帮乐乐养着,等长出新叶就好了”。
小陈收拾卷宗时,发现老周的工具箱照片里,锯条旁边放着颗奶糖,包装纸上印着小熊图案——那是乐乐后来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小陈突然明白,有些“破坏”不是为了私欲,而是在规则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人用自己的疼痛,为一个孩子搭起座通往世界的小桥。
林定军拿起下一份卷宗,编号“2025-003”,是一起“非法收养案”。嫌疑人是位独居老人,因“未办理收养手续,擅自抚养弃婴”被调查,前世他以为是老人不懂法,直到看到老人枕头下的日记,才知道那弃婴是唇腭裂患儿,福利院拒收,老人说“我不养,孩子就活不成了”。
档案室的吊扇还在转,把香樟树的清香(或许是记忆里的)吹得满室都是。林定军知道,又一个藏在年轮里的故事,正等着被耐心倾听。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看似“违规”的守护,终有机会被世界温柔以待,就像老周埋在树坑里的布偶,哪怕蒙着泥土,也藏着能让孩子笑出声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