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窒息、还有骨头快散架似的疼。
这是朱迪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全是沙土和铁锈味儿。她试着动了动，还好，胳膊腿儿都在，就是被啥玩意儿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哦对，塌方了。市政厅废墟底下。
记忆猛地回笼——尼克！那团光！
“尼…克……”她哑着嗓子喊，声音在碎石堆里闷得可怜。她拼命扭头，在一片灰尘弥漫的昏暗里摸索。
压在她身上的，是半截扭曲的金属梁，幸亏有个角度，没真把她压扁，但卡得严实。而就在她蜷缩的身体和金属梁形成的那个小小三角空间里……
一团暗淡的、几乎要散掉的光，正紧紧贴在她胸前，微微起伏着。光已经没了清晰的狐狸轮廓，就是一蓬飘忽不定的光雾，核心处那点绿金色黯淡得像风里的蜡烛头。
朱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光雾边缘，那光就猛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像是认出了什么，又缓缓蹭过来，冰凉凉的，带着一种虚弱的依赖感。
“撑住……尼克，撑住……”朱迪鼻子发酸，她试着去推身上的金属梁，纹丝不动。外面传来模糊的呼喊和搬动石块的声音，是苍爪他们！
“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她用尽力气喊，胸腔震得生疼。
没过多久，上方传来哗啦啦的碎石滑动声，一道手电光柱刺破灰尘照了进来。
“找到了！在这儿！”是铁爪粗哑的吼声。
几双爪子开始疯狂刨开周围的碎石和断木。苍爪的脸出现在缺口处，狼脸上又是泥又是血，看到朱迪还活着，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她怀里那团微弱的光，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
“先弄我们出去！”朱迪急道，她感觉到怀里的光雾正在一点点变淡。
苍爪不再多问，和铁爪加上后面赶来的埃德加，合力把那截金属梁撬开一条缝。朱迪忍着疼，抱着那团光，一点点从缝隙里蹭了出来。芬妮克和莉亚也跌跌撞撞跑过来，两人都挂了彩，但看起来没大碍。
一到外面相对开阔点的地方，朱迪立刻低头查看。光雾几乎透明了，那点绿金色眼看就要熄灭。
“叶子！叶子呢？”莉亚急声问。
朱迪这才发现，一直握在手里的圣地叶片不见了！她心里一慌，赶紧摸索，终于在腰间一个被划破的口袋里摸到了——叶片还在，只是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像用尽了力气。
“快，放在一起！让它们接触！”莉亚指挥着，声音有点发颤。
朱迪把冰凉的叶片轻轻放在那团微弱的光雾上。起初没反应，就在所有人心里发凉的时候，叶片上那狐狸和胡萝卜的纹路，极其缓慢地亮起了一丝丝微光。这点微光如同涓涓细流，渗入光雾之中。
光雾停止了变淡，甚至……极其缓慢地，重新开始凝聚。一点，一点，先是大概的轮廓，然后细节慢慢浮现——耳朵、尖鼻子、蓬松的尾巴。过程慢得让人心焦，但确实在发生。
只是，这重新凝聚出来的“尼克”，不再是纯粹的光影，反而有点……半透明，质感奇怪，像是质量很差的全息投影，还不稳定，边缘时不时飘散出几缕光尘。他闭着眼，蜷缩着，看起来……脆弱得不行，跟以前那个总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家伙判若两人。
朱迪大气不敢出，就那么跪坐着，用手虚虚地拢着他，生怕一阵风就给吹散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那半透明的狐狸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
眼睛还是那双绿金色的眼睛，但里头空茫茫的，没有焦点，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困惑。他目光缓缓移动，扫过朱迪满是灰尘和担忧的脸，扫过周围一张张紧张注视的面孔，没有任何熟悉的情绪，只有陌生的打量。
“……这……”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且干涩沙哑，完全不似往常，“是……哪儿？你们……是谁？”
一句话，像盆冰水，把朱迪心里那点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浇得吱吱响。
回去的路异常沉默。
苍爪在前面开路，铁爪断后，芬妮克和埃德加轮流背着受了些擦伤、体力耗尽的莉亚。朱迪则小心翼翼地把重新凝聚、但依旧半透明且虚弱无比的尼克……抱在怀里。没错，是抱着。他现在几乎没有重量，轻得像一团温暖的雾气，但触感又有点实质，怪得很。
尼克（暂时还得这么叫他）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偶尔会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朱迪的下巴，或者掠过视野的破损街道，眼神空洞，没有记忆，没有情感，只有最本能的观察。
朱迪的心跟被揪着一样。救回来了，但好像……又不是完全的他。这感觉比彻底失去更折磨人。
临时指挥中心图书馆里一阵鸡飞狗跳。看到朱迪他们这副惨样回来，奥西管理员吓得长鼻子都忘了摆。等再看到朱迪怀里那个半透明、疑似尼克·王尔德的东西，老象差点背过气去。
“这……这是……王尔德警官？他……他不是……”奥西语无伦次。
“情况复杂，奥西先生。”朱迪打断他，疲惫但不容置疑，“我们需要一个安静、安全的房间，立刻。还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弄清楚之前，请务必保密。”
奥西看着朱迪那双不容商量的灰蓝色眼睛，又看看苍爪兄弟沉默但坚定的姿态，把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赶紧安排。
他们被领到图书馆后面一间存放旧档案的小隔间，相对隐蔽。莉亚顾不上休息，立刻让芬妮克把那台拼凑的仪器残余部件拿来，又让人找来一些干净的布料和清水。苍爪和铁爪守在门口，谢绝了一切探视。
小小的隔间里，气氛凝重。尼克被安置在一张铺着软布的旧书桌上，依旧半透明，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个幽灵。莉亚凑近了仔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
“意识……确实重组了，基础结构还在，不然不会有这个形态和基本的生命反应。”莉亚用手指虚点着尼克的方向，对朱迪低声说，“但是，孩子，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就像一面被摔得粉碎、又勉强粘起来的镜子。大部分碎片找回来了，粘合料是圣地叶片的能量和你们之间……那种说不清的羁绊。可裂痕还在，很多记忆的碎片……可能错位了，可能丢失了，甚至可能混进去了一些……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朱迪心一沉。
“能量池里不止有他的碎片，”芬妮克插话，推了推歪掉的眼镜，她脸上还带着灰，“还有‘秩序编码’的残渣，阿尔瓦博士的痛苦印记余波，甚至可能有一点点‘荆棘之心’崩溃时的信息尘埃……这些玩意儿在重组时可能被一起卷进去了。就像……一锅大杂烩。”
朱迪看着桌上安静得过分的尼克，他正微微偏头，似乎在听她们说话，但眼神依旧茫然。
“那他……还能想起来吗？变成……原来的样子？”
莉亚叹了口气，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不知道，孩子。这取决于‘镜子’本身有多想变回原样，也取决于……我们怎么帮他擦拭那些裂痕，怎么引导那些错位的碎片归位。这是一个精细活儿，急不得，也……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如初。”
正说着，桌上的尼克忽然动了动。他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朱迪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半透明的前爪，似乎想碰碰朱迪的脸，但抬到一半，爪子顿了顿，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明白这玩意儿是干嘛用的。
朱迪的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半透明的爪子。触感冰凉，但确实存在。
尼克的手在她掌心微微颤了一下，然后不动了。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过，嘴唇翕动，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朱……迪？”
声音依旧沙哑，但这次，带上了极其细微的、不确定的熟悉感。
就这两个字，让朱迪的眼泪差点直接飙出来。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对，是我。尼克，是我。”
尼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反应，他眨了眨眼，又念了一遍：“尼……克？”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学习一个新词。
然后，他目光下移，落在朱迪另一只手里还紧握着的圣地叶片上。叶片的光芒已经非常微弱了。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那半透明的身体里，心脏的位置（如果那算心脏的话），极其微弱地同步闪烁了一下微光，频率竟和叶片残留的共鸣隐隐呼应。
“这个……”他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暖的。”
接下来几天，图书馆的小隔间成了尼克临时的“恢复室”。朱迪几乎寸步不离，市政重建的工作只能通过苍爪他们传递消息，重要的才亲自处理。奥西和其他委员会成员虽然满腹疑窦，但城市千头万绪，也暂时顾不上深究这个“幽灵狐狸”的来历。
尼克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稍微清晰地认出朱迪，会跟着重复一些简单的词汇，甚至偶尔会露出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熟悉表情——比如朱迪讲起他们以前某个滑稽的办案经历时，他嘴角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虽然眼神还是懵的。
但坏的时候更多。他会突然陷入呆滞，对外界毫无反应，身体透明度增加，好像随时会散掉。有时会在睡梦中（如果那种半昏迷状态算睡觉）无意识地颤抖，发出含糊的、充满痛苦的呓语，那些词句支离破碎，有时是“蓝色网格”，有时是“不要看”，有时是阿尔瓦那种偏执的腔调，甚至有一次，他低声重复了几句冰冷刻板的“秩序编码”指令。
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朱迪就得赶紧把圣地叶片贴在他身边，同时握着他的爪子，不停地跟他说话，说他们的事，说动物城，说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莉亚说，这叫“锚定”，用真实、温暖、属于“尼克·王尔德”这个个体的记忆和情感，把他从那些混乱的碎片和外来杂音里拉回来。
这过程对朱迪是种煎熬。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一会儿觉得希望就在眼前，一会儿又掉进冰窟窿。她得不断告诉自己：捡回来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其他伙伴轮流来看望。苍爪和铁爪通常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看，狼眼里带着复杂的情绪。芬妮克会记录尼克的各种生理（如果那算生理）和能量读数，试图找出规律。埃德加每次来都哆哆嗦嗦，放下点水和食物就跑。葛洛丽恢复了些，会试着用她柔和的声音跟尼克聊天，讲些广播里的趣闻，虽然尼克多半没反应。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在旧书桌上投下一小片光斑。尼克刚好躺在光斑边缘，半透明的身体在阳光下几乎看不清，只有核心处一点微光显示他还“在”。
朱迪坐在旁边，正低声读着一份关于修复中央公园喷泉的提案——没什么营养，纯粹是为了有点声音。读着读着，她声音低了下去，几天累积的疲惫和心酸涌上来，眼圈有点红。
忽然，一只半透明的爪子，轻轻碰了碰她放在桌边的手背。
朱迪一愣，抬头。
尼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她。眼神虽然依旧缺乏往日的神采，但似乎……清明了一点点？不再是完全的空白。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角，半透明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然后，他张了张嘴，声音比前几天稍微连贯了一丁点，但还是气若游丝：
“……你……在哭？”
朱迪赶紧抹了把眼睛，摇头：“没，沙子迷眼了。”
尼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爪子又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动作有点笨拙，但意图很明显——他在用自己仅能理解的方式，表达“别难过”。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近乎本能的举动，让朱迪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差点决堤。她反手握住那只冰凉的爪子，用力点头，挤出一个笑：“嗯，我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尼克眨了眨眼，似乎在想怎么回答。他目光飘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像做了……很长……很乱的……梦。很多声音……很多颜色……混在一起。”他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那点绿金色光芒在眼底深处不安地闪烁了一下，“……有蓝色的网……想抓住我。还有……很疼的光……红色的。还有一个……总是哭……又总是很生气的声音……”
他描述的，显然是“秩序编码”、“荆棘之心”的能量、以及阿尔瓦的痛苦印记。这些记忆碎片还在干扰他。
“……后来，”他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目光转回朱迪脸上，“……有光。暖的。还有……胡萝卜。”他看了看朱迪，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味道。”
朱迪屏住呼吸：“然后呢？”
尼克又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惫和沮丧：“……记不清了。很多……碎了。好像……丢了很多东西。”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我……是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朱迪心里一痛。她握紧他的爪子，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尼克·王尔德。是我的搭档，是很多人的朋友。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们把你一点一点找回来了。现在这样……只是暂时的，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尼克听着，没说话，只是又往她手边靠了靠，半透明的身体几乎要贴上来，似乎在汲取那点“暖”和“胡萝卜味”带来的安全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动物城在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着基本秩序。尼克的状况也以龟速改善。他能认出的东西越来越多，说的话也渐渐变长，虽然记忆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性格也沉默得不像他，但至少，那种初生般的茫然在减少。
圣地叶片的能量似乎快要耗尽了，光芒越来越弱。莉亚忧心忡忡地告诉朱迪，这叶子是尼克目前的重要“稳定器”和“能量源”，一旦彻底失效，仅靠他们之间那点羁绊共鸣，恐怕很难维持他这脆弱的聚合状态。
必须找到新的、稳定的能量来源，或者加快尼克自身意识的“稳固”过程。
这天晚上，朱迪正帮着尼克（他现在能自己坐起来一会儿了）辨认几张老照片——都是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市民合影，希望能触发点记忆。葛洛丽匆匆敲门进来，脸色有点怪。
“朱迪，外面……来了几个动物，说是以前‘午夜嚎叫’俱乐部和尼克有点‘交情’的。”葛洛丽压低声音，“领头的是只叫‘大先生’的北极鼩……气势汹汹的，说要见尼克，奥西先生快拦不住了。”
朱迪心里一紧。“午夜嚎叫”俱乐部，尼克以前混迹的地方，三教九流，那个“大先生”更是地下世界有名的角色。他们这时候找来，想干什么？
她看了一眼身边还在努力盯着照片、对“大先生”这个名字毫无反应的尼克，对葛洛丽说：“告诉他们尼克重伤未愈，不方便见客。我出去看看。”
她安抚地拍了拍尼克的手（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个动作了），起身走出小隔间，苍爪立刻跟了上来。
图书馆前厅，奥西正焦头烂额地挡在一小群动物面前。领头的是个体型娇小但气势逼人的北极鼩，穿着皱巴巴但料子不错的西装，正是“大先生”。他身后跟着几个面露凶相的打手模样的动物。
看到朱迪出来，“大先生”细小的黑眼睛眯了起来。
“霍普斯警官，”他声音尖细，带着股阴阳怪气的调子，“听说我那不成器的‘前合伙人’居然活着回来了？还变成了个……发光的幽灵？啧啧，真是命大。”
朱迪挡在通往隔间的走廊前，面无表情：“王尔德警官需要静养，不见客。‘大先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跟你说？”“大先生”嗤笑一声，往前踱了一步，“我跟一只兔子有什么好说的？我要见的是尼克·王尔德！有些账，得当面算算清楚。‘蓝色噩梦’的时候，他的‘好伙计’们可因为他以前那些‘丰功伟绩’，没少被那些发疯的条子……哦，抱歉，被那些‘维持秩序’的先生们特别关照。”他话里带刺，显然对尼克曾经是警察，以及可能牵连到他们怀恨在心。
“那是非常时期，”朱迪冷静道，“现在城市需要团结恢复，翻旧账对谁都没好处。”
“好处？”“大先生”冷笑，“对我有好处就行了。要么，让我见他，我们‘叙叙旧’。要么……”他扫了一眼图书馆里那些正在忙碌的、面露惧色的普通市民，“我就只好在这儿，跟大伙儿好好聊聊，这位‘英雄’王尔德警官，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及他现在那副怪样子，会不会……又引来什么新的‘噩梦’？”
这话充满了威胁和煽动。周围一些市民停下了手里的活，不安地看了过来。苍爪低吼一声，踏前一步，狼眼冰冷。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
“让他进来吧，朱迪。”
一个沙哑、疲惫，但异常清晰平静的声音，从朱迪身后的走廊里传了出来。
朱迪猛地回头。
隔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尼克半透明的身影靠在门框上，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脸色（如果能称之为脸色的话）依旧苍白透明，但那双绿金色的眼睛，此刻却有了焦点，甚至带上了一丝朱迪久违的、熟悉的锐利和……嘲讽？
他看着前厅里趾高气扬的“大先生”，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带着痞气的弧度。
“好久不见啊，‘大先生’，”尼克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前厅瞬间安静下来，“怎么，我还没死透，就急着来……验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