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的雾季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肃杀,早早便用湿冷的触手攫住了这座战时陪都。凌啸岳静立在商会大楼对面的黄葛树下,浓密的树冠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直侵骨髓。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内袋里的勃朗宁m1906,冰冷的金属枪身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实在温度,却也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晨雾如上好的纱幔,将五层楼高的商会大楼裹得若隐若现,那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在雾中沉默矗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混杂着煤烟与江水的气息涌入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踏入重庆地界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凌先生,请。穿着黑色西装的门童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恭敬地拉开厚重的铜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门内,猩红地毯铺就的旋转楼梯蜿蜒向上,在晦暗的光线下像一条凝固的血河。凌啸岳微微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门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太镇定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门童该有的眼神。他左手顺势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个刻意设计了千百遍的习惯动作,本是为了在紧张时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帮助保持镇定,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个动作就会成为最致命的破绽,将他彻底暴露。
大厅穹顶悬挂的捷克水晶吊灯,此刻却因雾气渗入而显得朦胧,光线透过雾霭折射出迷离而诡异的光晕,照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四个穿黑色短打的彪形大汉分守四角,如雕塑般纹丝不动,腰间鼓鼓囊囊的家伙什在晨雾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是驳壳枪的轮廓,凌啸岳甚至能想象出枪膛里子弹上膛的沉重声响。他数着地砖上繁复的欧式花纹缓步前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踩在绷紧的钢丝上,让他心脏随之抽紧。他能感觉到那四道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检查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衣料。
请出示您的请柬。第一道关卡的守卫上前一步,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手套纤尘不染,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整洁。凌啸岳从内袋取出苏曼丽千叮万嘱交给他的烫金请柬,封面上重庆工商联谊会七个宋体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精致得无可挑剔。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守卫袖口不经意露出的半截刺青上——一条盘踞的青蛇,蛇眼狰狞,那是青帮字辈的标记。心中微微一沉,看来孙志远为了这次会面,不仅动用了正规安保,连重庆本地的地头蛇青帮都收编了进来,这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守卫接过请柬,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显然是常年握持枪械留下的老茧。他仔细比对请柬上的钢印,又拿出小巧的紫外线灯照射着右下角的隐秘水印,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在故意折磨人的神经。凌啸岳强迫自己的心跳控制在每分钟六十五次,这是他在特训时练就的本事。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笔挺制服的领口,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微型麦克风,正无声地将这里的一切传递给某个未知的监听者。苏曼丽说得没错,这里的安保系统,简直比军统总部还要严密三分,孙志远果然是只老狐狸。
凌先生是上海来的贵客?守卫突然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他的脸,目光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家父在闸北做些棉纱生意,小本经营,不敢当贵客二字。凌啸岳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不疾不徐地回答,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距枪套只有三厘米的距离,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这个回答,苏曼丽曾陪着他提前演练过十七遍,每一个字的语气、停顿、甚至眼神的流转都经过精确计算,确保天衣无缝。
守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突然向前一步,一股混合着烟草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压迫感瞬间增强。上个月闸北大火,烧掉了半个棉纺厂,凌先生知道吗?
凌啸岳的瞳孔在瞬间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不在预案范围内!苏曼丽提供的所有资料里,都没有提及这场大火。他强迫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嗅到对方呼吸里浓烈的威士忌味,看到对方制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领带也系得有些歪斜——这是个昨晚宿醉未醒的家伙,或许,他只是随口一问,想看看自己的反应?正是因为这场意外,家父的生意受损严重,才想着来重庆另寻商机,碰碰运气。他微微一笑,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恰到好处,既带着商人的精明,又有几分无奈。左手再次习惯性地抬向鼻梁,就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距离鼻梁两厘米处猛然停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该死!这个动作差点要了他的命!刚才的瞬间慌乱,竟让他险些忘了自己没有眼镜这个设定!
孙会长在楼上等您。守卫的声音毫无波澜,突然侧身让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试探,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凌啸岳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只是点头致谢,转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衣料紧贴肌肤,带来一阵寒意。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守卫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在腰间驳壳枪的扳机护圈上,悬停了整整半秒。
那半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知道,自己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二楼走廊的声控灯光如同迟暮的老人,每踩下三步,才吝啬地亮起一盏,昏黄的光晕在深褐色暗纹墙纸上投下幢幢鬼影,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凌啸岳的靴底与木地板接触时,刻意放轻了声响,但那“嗒、嗒”声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默数着脚下的台阶高度——十七级,每级落差不多不少,恰好十七厘米——这是典型的日式建筑风格,精准,却也透着一丝刻板的压抑。苏曼丽提供的情报在脑中闪过:特殊通道,走廊尽头杂物间,通风管道暗门。他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之上。
“站住!”
一声冰冷刺骨的呵斥如同毒蛇的信子,突然从身后窜出,瞬间缠住了凌啸岳的脊椎。他全身的肌肉猛地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机械人偶,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楼梯口,三个身着土黄色日军制服的男人如同三道铁塔般矗立。领头的少佐身材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那双眼睛,正是凌啸岳在档案照片上见过无数次的——渡边一郎。此刻,那双总是半眯着、看似慵懒的眼睛,骤然睁开,像鹰隼锁定猎物般锐利,寒光直射,死死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骨骼。
“凌先生,深夜造访,是在找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渡边踱步上前,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沉重,如同死神的鼓点,一下下擂在凌啸岳的心头。他停在凌啸岳面前三步之遥,微微倾身,语气带着虚伪的关切:“听说凌先生在上海时,左手曾受过枪伤?真是不幸啊。”
凌啸岳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窒息。这个细节,连与他单线联系的苏曼丽都不知道!他脑中飞速闪过三天前在安全屋的场景——沈安娜一边帮他检查勃朗宁的保险,一边轻声提醒:“日军特高课的嗅觉比猎犬还灵敏,他们对目标人物的观察,会细致到指甲缝里的泥垢。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当时他还笑着打趣她过于谨慎,此刻才明白,那句话背后是怎样冰冷的现实。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左手五指微张,露出虎口处一道浅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疤痕:“少佐说笑了。不过是小时候顽劣,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枝划破的,让少佐见笑了。”说话间,他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已悄然扫过渡边身后的两个宪兵——他们的右手都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金属的保险栓在昏暗中泛着幽光,显然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丝流动都带着铁锈般的危险气息。
渡边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突然,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凌啸岳的左手手腕!他的拇指像淬了毒的锥子,猛地按压在疤痕中央!
“唔!”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抽回手的本能——那不是普通的按压,而是精准地碾过皮下粘连的神经!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咙口的痛呼咽了回去,手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个伪善的恶魔正在测试他的反应——真正的枪伤疤痕下,神经与肌肉组织早已在火药与子弹的撕裂下变得敏感异常,按压时会产生不受控制的细微肌肉震颤。他必须赌,赌这道爬树留下的旧伤,在外观和按压反应上,能骗过这个老狐狸。
“果然是旧伤。”渡边缓缓松开手,指尖却在凌啸岳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阴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凌先生刚才在门口等候时,左手似乎总是不自觉地想抬起来,是肩膀不舒服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凌啸岳脑中炸响!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渡边的观察力,简直细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凌啸岳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顺势用右手紧紧按住左肩,眉头痛苦地蹙起,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瞒少佐,前些日子在宜昌乘船时,不慎染上风寒,咳嗽不止,偏生这咳嗽时,总会牵扯到肩膀的旧伤,实在是……失礼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帕,优雅地捂住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就在手帕抬起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如同利剑般射向走廊尽头的阴影——那里,一个穿着宝蓝色旗袍的窈窕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消失在杂物间的门后。是沈安娜!她终于到了!凌啸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丝,但随即又提得更高——她来得正是时候,却也意味着,她同样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怀表报时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走廊的死寂。渡边从内袋掏出那只金壳怀表,看了眼时间,脸上的阴云似乎散去些许。他松开手,甚至带着一丝“善意”,伸手替凌啸岳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孙会长不喜欢客人迟到。凌先生,请——”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优雅,却在掠过凌啸岳左胸第七根肋骨下方时,如同毒蛇吐信般,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凌啸岳的心脏猛地一跳!那里,正是他贴身藏着的勃朗宁m1910枪套的位置!这个魔鬼!他不仅看穿了他的小动作,甚至连他的武器藏在哪里都了如指掌!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
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如同赴死的战士,目不斜视地走向电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背后渡边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脊椎烧出两个窟窿。电梯门缓缓关闭,镜面般的金属门上,映出他苍白却坚毅的脸。透过门缝,他看到沈安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中央日报》的记者证,正与一个身着丝绸马褂、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那是孙志远,这场“鸿门宴”的主人。那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身姿曼妙,笑容温婉,此刻像一朵盛开在荆棘丛中的白莲,优雅,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沈安娜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敏锐地捕捉到电梯里投来的、几乎要灼穿门板的目光。她并未转头,只是眼角的余光与凌啸岳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就在那不到半秒的对视中,凌啸岳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以微不可察的节奏微微收缩了三次——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用摩斯密码的节奏变化传递信息:短、短、长——代表“三”;长、短、短——代表“楼”;短、长、短——代表“档”……三个清晰的信息如同电流般传入凌啸岳的脑海:三楼档案室、西南角通风口、十五分钟后行动。
电梯门彻底关闭的瞬间,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穿透门缝,钻入凌啸岳的耳朵:“盯紧那个记者,她的钢笔,比勃朗宁还危险。”
凌啸岳的心沉到了谷底。
与此同时,沈安娜正从容地站在孙志远的办公室里,将一叠冲洗好的照片轻轻放在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上。七寸大小的相纸上,是南京下关码头仓库的绝密景象——堆积如山的木箱上,赫然印着“三井物产”的标记,而镜头的角落里,几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兵正鬼鬼祟祟地搬运着货物,动作间,木箱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了枪管的轮廓。孙志远的脸色,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变得煞白。
沈安娜将牛皮纸袋轻轻放在红木办公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肾上腺素,声音里却刻意注入了恰到好处的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独家新闻:“孙会长,”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与急切,“这是我上周在南京冒着风险拍到的独家新闻。您瞧瞧,如果《中央日报》的头条刊登出‘日军利用民用船只偷运军火’这样的猛料,您觉得发行量会增加多少?”
孙志远,这位重庆商会的掌舵人,此刻正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他的目光在沈安娜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到桌上的照片。雪茄夹在指间,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几点微不足道的污痕,他却恍若未觉。三秒,仅仅三秒,沈安娜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知道,这个老狐狸的脑子里正在飞速盘算着利弊——她的记者身份,是他可以利用的棋子,能为他带来对抗政敌的政治资本;但这枚棋子若有不慎,也可能变成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将他连同整个商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小姐的新闻嗅觉,果然名不虚传,敏锐得很。”孙志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喜怒。他慢悠悠地按下内部电话的按钮,对着话筒简短地吩咐:“请凌先生到我办公室来。”放下话筒,他并没有立刻看向沈安娜,而是突然伸手,从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
“啪嗒。”
一声轻响,一把泛着冷光的勃朗宁手枪被他平平地放在桌面上,枪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沈安娜的心脏位置。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沈安娜的瞳孔微微一缩,右手下意识地搭在手袋的黄铜搭扣上,那里,藏着一支为她量身改装过的勃朗宁m1910,小巧玲珑,却足以在近距离内致命。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孙志远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戒指,此刻,那枚戒指正被他无意识地缓缓转动着——这是召唤保镖的暗号!沈安娜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个老奸巨猾的特务头子,从一开始就没真正相信过她的记者身份。
“听说,”孙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像毒蛇吐信,“沈小姐在德国留学时,是射击俱乐部的冠军?”他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试图穿透她平静的伪装。
沈安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冰凉。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暴露自己。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莞尔一笑:“孙会长过奖了,不过是在异国他乡,跟同学们一起玩闹时学的一点皮毛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冠军。”
话音未落,她竟从容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把指向自己的勃朗宁。孙志远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只见沈安娜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娴熟得令人咋舌。她没有丝毫犹豫,熟练地将枪支分解开来,枪管、套筒、复进簧……零件在她指间翻飞如蝶,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一把完整的手枪就变成了一堆零件。
“孙会长这把枪保养得不错,”她拿起其中一根细小的击锤弹簧,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语气带着几分专业的点评,“只是这击锤弹簧,怕是快到使用寿命了,建议尽快更换,以免关键时刻掉链子。”说着,她又以同样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零件一一归位,重新组装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那不是一把致命的武器,而是她手中熟悉的笔。最后,她轻轻一推套筒,确认枪支处于安全状态,然后将枪口转向窗外,语气轻松地感叹:“商会大楼的视野真好,能看到半个重庆城呢。”
孙志远的脸色终于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原想用枪来试探,甚至是威慑,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有如此胆识和技艺。更让他心惊的是,她在拆卸和组装枪支的短短时间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在观察布局,寻找逃生路线,甚至可能是在寻找……窃听器!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进来。”孙志远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凌啸岳。当他的目光与沈安娜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在敌人巢穴中各自伪装的灵魂,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碰撞。空气中仿佛有电流噼啪作响,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感知到的惊涛骇浪。沈安娜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到凌啸岳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愕,旋即被更深沉的冷静所取代。
“凌先生,这位是《中央日报》的沈记者。”孙志远站起身,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亲自介绍道。他的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沈记者想做个工商界抗战救国的专题报道,凌先生刚从上海来,见多识广,一定有很多见闻可以分享。”
凌啸岳迈步走到沈安娜面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公式化的微笑。他伸出右手:“久仰沈小姐大名,在上海时就拜读过您的《战时工业考察报告》,分析透彻,见解独到,令人印象深刻。”
就在两人的手相握的瞬间,沈安娜感到他的拇指在她的虎口处轻轻一按——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告诉他:我目前安全。
沈安娜的心稍稍安定,回握住他的手,力道却比平时略重。同时,她的指甲在他温热的掌心,以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速度,快速而轻地敲击了两下——三点钟方向,有窃听器。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自然而得体,仿佛真的是久仰大名的同行初次见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紧握的掌心里,渗出的细密汗珠,正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生死游戏的惊心动魄与步步惊心。
窗外的浓雾不知何时渐渐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办公室,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啸岳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安娜的鬓角,几缕碎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让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增添了一丝生气。他的心头猛地一颤,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郊外那个简陋的安全屋,她一边仔细擦拭着一把毛瑟枪,一边轻声说:“战争总会结束的,但有些人,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时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伤感。而现在,看着她眼中那份强装镇定下的坚毅,凌啸岳在心中默默说:不,我们不仅要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还要活着看到胜利的曙光,看到我们为之奋斗的未来。
他们都清楚,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成败,关系到无数同志的安危,甚至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
而这一切,并非无人窥视。
在走廊尽头,电梯旁那盆巨大的龟背竹盆栽后面,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小巧的望远镜,将办公室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渡边一郎,日本特高课潜伏在重庆的高级特工,此刻正收起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志在必得的微笑。他按下隐藏在袖口的微型耳机开关,用一口流利得不带丝毫口音的中文,低声说道:“渔夫,你的鱼饵已经上钩了。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两条鱼,谁会先忍不住,咬钩。”
“铛——铛——铛——”
大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了九点的钟声。凌啸岳和沈安娜几乎同时下意识地看向办公室墙上那面巨大的鎏金表盘。时针与分针优雅地指向九点。距离他们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开始,还有三十分钟。
而他们,已经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布下了最危险的诱饵。这场以生命为赌注,在刀尖上跳舞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一场更加残酷的暗战,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