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兵工厂的铁皮屋顶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块巨大的、锈蚀的伤疤,匍匐在城市的阴影里。沈安娜屏住呼吸,像一只警惕的夜猫,贴着冰冷锈蚀的输水管道滑落在堆积如山的废料投下的阴影里。指尖的夜视仪镜片,将空旷车间里那些蒙着厚重帆布的庞然大物,映照出几分狰狞与神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她刚刚用微型相机,小心翼翼地拍下第三张核心设备的组装图,每一个零件的轮廓都关乎着战局的走向。然而,耳麦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电流杂音——这不是故障,而是秦海龙约定的紧急撤离信号,如同死神的低语。
“沈记者,东墙出现三个巡逻队,装备精良,正呈三角阵型地毯式搜索。”秦海龙压低的嗓音,混合着远处隐约可闻的枪声闷响,急促地传来,“西北门有重火力封锁,我们……我们被包饺子了!”
沈安娜心中一凛,迅速将微型相机仔细塞进贴身的防水袋,动作快而不乱。右手如灵蛇般无声滑向腰间的勃朗宁,冰冷的枪身给了她一丝镇定。就在这时,月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捂住,乌云迅速遮蔽了天穹,车间内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轻微得几乎要被环境的嘈杂淹没。沈安娜的神经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旋身举枪,动作一气呵成,枪口稳稳地指向声音来源,心跳在胸腔里擂鼓。然而,当她看清来人时,不禁微微一怔。
月光恰好在此刻挣扎着从云缝中漏下一线,照亮了从通风管道口狼狈跌出来的身影——竟然是苏曼丽。她依旧穿着那件华贵的丝绒旗袍,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发髻散乱,一只珍珠耳环摇摇欲坠,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惊魂未定的弧线。
“别开枪!是我!”歌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急促,她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高跟鞋,此刻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崴了一下,让她踉跄了几步。精致的妆容被汗水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昔日风情万种的眼眸此刻写满了恐惧与焦急,“是陷阱!渡边……渡边知道凌少校会来,皇协军一个整营已经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了!”
沈安娜的枪口依旧纹丝不动,黑洞洞的枪口冷冷地对着苏曼丽,眼神锐利如刀:“苏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百乐门的午夜场,不该结束得这么早,更不该开在这种地方。”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三小时前,在那场觥筹交错、敌我难辨的庆功宴上,这位艳名远播的歌女,还亲昵地依偎在伪政府要员孙志远身边,用银叉轻佻地挑着香槟杯里的樱桃,眼波流转间,却将在座几位日本军官的军徽和肩章看得一清二楚。那时的她,是交际花,是风月场的中心,而非此刻这个狼狈不堪的逃亡者。
苏曼丽被枪口指着,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但她眼中的急切却更甚。她突然上前一步,不顾枪口的威胁,一把抓住沈安娜持枪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沈小姐,换了我是你,也一样。”她急促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用力扯开旗袍右侧的开缝,动作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中,她抽出一卷泛黄的、边角磨损的图纸,塞到沈安娜手中:“但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日本人。这是……这是1937年建厂时的工程师通道图纸,从冷凝塔下方的维修井下去,能一直通到三公里外的嘉陵江码头,那里有接应。”
沈安娜接过图纸,指尖传来纸张陈旧的质感。就在此时,头顶的通风管道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显然是有人失足踩塌了松动的金属片。沈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苏曼丽。这一瞥,让她注意到歌女旗袍开衩处,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几块青紫的淤痕——那绝不是风月场中调笑打闹留下的痕迹,倒像是被军用皮带狠狠抽过的烙印,狰狞而刺眼。她脑中轰然一响,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报社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字迹娟秀,却用口红写着“渔夫不在兵工厂”的警告。当时,她只当是日军的烟雾弹或是某个无聊之人的恶作剧,并未深究,此刻想来,那字迹的风格……
“跟我来。”沈安娜不再犹豫,突然收枪转身,当机立断。苏曼丽紧随其后,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嗒嗒”声,在这空旷死寂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踩在沈安娜紧绷的神经上。当她们穿过堆满废弃齿轮和钢铁废料的仓库时,苏曼丽突然发出一声低呼,抓住沈安娜的手臂,急切地指向天花板:“看!看那些梁架上的指示灯!”
沈安娜猛地仰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原本应该随机闪烁、表示设备断电的安全指示灯,此刻竟然像长了眼睛一般,正以一种极其规律的节奏明暗交替——那不是故障,那是日军特高课内部使用的摩斯密码集结信号!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巡逻队的脚步声始终保持着诡异的距离,不即不离,原来渡边根本不是在盲目搜索,他是在驱赶,像驱赶猎物一样,将他们逼向预设的陷阱!
“你……怎么知道这是陷阱?”沈安娜在通往维修井的铁梯前停住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月光从头顶的铁格栅漏下来,在歌女苍白而精致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让她看起来有种破碎的美感,也更添了几分神秘。
苏曼丽在攀爬铁梯时,珍珠耳环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只,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在耳垂上摇曳。她望着深不见底的井下黑暗,那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包括希望。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因为……‘渔夫’就是我。”
“渔夫”!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安娜耳边炸响。她震惊地看着苏曼丽的背影,这个在百乐门中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以歌舞娱人的歌女,竟然就是他们苦苦寻找、代号“渔夫”的地下情报员!
就在此时,铁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伴随着井口传来皇协军士兵皮靴践踏铁格栅的“哐当”声和粗野的呼喝声。“快!她们在这里!”
沈安娜来不及细想,一把拽住苏曼丽的手臂,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纵身一跃,跳入了维修井的黑暗之中。失重感瞬间袭来,两人在几乎垂直的通道里坠落了近十米,才重重踩实下方的落脚点,激起一片尘土。黑暗中,歌女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和回荡的空洞,混杂着水滴从锈蚀管道滴落的“嘀嗒”声响,幽幽传来:
“渡边……他把我妹妹关在宪兵队医院,用她的命逼我当诱饵。”苏曼丽颤抖着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橘黄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她泪痕未干的脸庞和墙壁上斑驳模糊的逃生路线图,“他说……他说凌少校那样的硬汉,最受不了美人落难的戏码,一定会自投罗网……”火光映照下,她眼中充满了屈辱、痛苦与深深的无力感。
潮湿石壁渗出的寒意,顺着沈安娜的指尖一路攀爬上脊背。那些新鲜的刻痕边缘尚带着石屑的粗糙感,指尖拂过之处,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撞进脑海——今晨在百乐门后台那惊鸿一瞥。
苏曼丽,那个以一曲《夜来香》颠倒众生的歌女,正背对着她,对着光可鉴人的梳妆台镜面,用一支精致的梅花发簪在木质台面上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当时镜中映出的侧脸慵懒而专注,沈安娜只当又是哪个薄情郎的名字,惹得这位红极一时的交际花动了嗔痴。此刻想来,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哪里是什么儿女情长的印记,分明是日军军火库布防草图的轮廓!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紧急出口在第三个岔路口左转。”苏曼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促。她的手指猛地抓住沈安娜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向右侧那条更深邃、更幽暗的通道。火柴“嗤”地一声划亮,跳跃的光晕中,她那双总是含着水光、媚眼如丝的狐狸眼,此刻却闪烁着沈安娜从未见过的坚定光芒,像淬了火的精钢。“相信我这一次,沈记者。”那语气,是赌上了性命的决绝。
沈安娜尚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身后便传来爆破筒撕裂空气的尖啸,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要将人的耳膜生生剜去。她几乎是被苏曼丽半拖半拽着钻进了狭窄的通风管道。铁皮的边缘锋利如刀,歌女身上那件标志性的丝绒旗袍开衩处被划破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雪白的大腿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沈安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却被那肌肤上一个模糊的印记攫住了呼吸——一朵小小的樱花纹身,那是日本艺伎特有的标记,却被人用烟头烫得焦黑模糊,丑陋的疤痕扭曲了原本柔美的图案,无声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凌少校他们......”沈安娜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她担心着同伴的安危。
“秦队长在东墙制造佯攻,”沈安娜的话被苏曼丽冷静地打断,她的声音此刻竟有种奇异的镇定,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设备图纸送到该去的地方。”她的眼神扫过沈安娜紧抱在胸前的防水袋,那里装着足以改变战局的秘密。
当她们从码头仓库那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排水口奋力浮出水面时,天边已悄然泛起了鱼肚白,冰冷的江水顺着发梢滴落,带走了体温,却带不走心中的焦灼。苏曼丽大口喘息着,望着远处江面上缓缓驶近的日军巡逻艇,探照灯的光柱如毒蛇般在江面游弋。她突然抬手,从精心梳理的发髻里抽出一支沉甸甸的金簪,簪头镶嵌的红宝石在晨曦中闪着微弱的光。她将金簪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安娜手中:“这个能打开我的保险箱,在霞飞路公寓三楼,里面有渡边与重庆高层往来的密电副本。”
沈安娜的手指触到金簪冰凉的触感,还未及开口,苏曼丽却突然挣脱了她的手,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巡逻艇的探照灯方向冲了过去!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江面,她身上那件水绿色的旗袍在奔跑中展开,像一朵在暗夜尽头骤然绽放的昙花,凄美而绝绝。她最后望向沈安娜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妩媚与算计,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温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告诉凌少校,曼丽不是汉奸。”
这是苏曼丽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枪声骤然响起,沉闷而致命。沈安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强忍着泪水,迅速将防水袋塞进江底早已勘察好的暗格,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那个承载着使命的包裹。当她奋力潜游到对岸,悄悄探出头时,巡逻艇的甲板上,渡边一郎那张阴沉的脸映入眼帘。他正用雪白的手套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军刀上的血迹,动作优雅,却透着令人作呕的残忍。而苏曼丽那只平日里随着她的歌声摇曳生姿的珍珠耳环,此刻正孤零零地滚落在他锃亮的军靴边,珍珠的光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黯淡。
耳麦里突然传来秦海龙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沈记者,凌少校让我转告——”后半句话却被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无情吞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穿透电波,像极了百乐门深夜里那些被权贵粗暴掐断的歌声,绝望而悲凉。沈安娜死死握紧掌心的金簪,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而清醒的痛感,让她不至于在巨大的悲痛和混乱中迷失方向。
她终于明白,从苏曼丽选择暴露那条逃生通道,选择将生的希望留给她的那一刻起,这场战争就不再仅仅是情报与子弹的较量,不再仅仅是冰冷数字与精密计划的博弈。它更是人性的试炼,是灵魂的抉择。江风卷起她的风衣下摆,猎猎作响。沈安娜望着重庆城区逐渐亮起的灯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温暖。她突然想起苏曼丽划亮火柴时的侧脸,火光跳跃,映照着她眼角眉梢惯有的妩媚,却也照亮了那份隐藏在风尘之下的决绝。原来,最妩媚的狐狸,当她决心守护时,也能长出比狮群更勇敢的心。
江底暗格里的相机,正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将那些罪恶与真相公之于世的时刻。就像那些潜伏在黑暗里的灵魂,那些在时代洪流中身不由己的人们,终将在某个至关重要的选择瞬间,挣脱枷锁,绽放出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光芒。沈安娜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袖扣里微型发报机的频率,指尖在冰凉的按键上沉稳地敲出第一组密码。
就在此时,晨雾中传来教堂悠远而肃穆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为逝去的灵魂送行,也像是在为新生的希望敲响序曲。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战斗,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