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同永不停歇的帘幕,将陪都重庆的万千霓虹揉碎、融化,再均匀地泼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暧昧的光晕。凌啸岳的黑色福特轿车,像一头蛰伏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滑出安全屋所在的幽深巷弄。轮胎碾过积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与雨点敲打车顶的节奏融为一体。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后视镜,瞳孔却在瞬间微微一缩。
三道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魅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骤然窜出的恶鬼,引擎发出低沉而暴躁的咆哮,撕破了雨夜本就脆弱的宁静。
“哼,终于来了。”凌啸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猎食者发现猎物的兴奋与不屑。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实则已悄然滑到副驾驶座下,精准地握住了那把加装了消音器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几分。后视镜里,追兵的车灯在密集的雨水中切割出两道刺眼的光轨,如同毒蛇的信子,距离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缩短。
三公里前,老方那带着电流杂音、急促而嘶哑的警告犹在耳畔回响——“毒蛇出洞,速撤!重复,毒蛇出洞!”那个潜伏在军统内部,代号“毒蛇”的日本间谍,这条隐藏极深的毒蛇,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他致命的獠牙。凌啸岳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沉重释然。他猛地一打方向盘,左手腕因为瞬间爆发的力量而青筋微凸,轮胎在湿滑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仿佛野兽痛苦的嘶鸣。车身以一个近乎完美的漂移角度,险之又险地拐进了左侧一条仅容两车勉强并行的窄巷。
“砰!”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紧随而至。后方第一辆追兵由于速度过快且反应稍逊,车头狠狠地撞在了巷口的石墙上。碎裂的玻璃混着浑浊的雨水和飞溅的石块,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但这短暂的阻滞并未带来喘息之机,剩下的两辆轿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灵巧地调整方向,引擎的咆哮更加狂躁,紧追不舍,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
凌啸岳的瞳孔在后视镜里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芒。追来的绝非寻常的街头混混或一般特务——他们的驾驶技术相当专业,在如此狭窄湿滑的巷道里,竟能保持如此精准而致命的车距,每一次转向都干净利落,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顶尖杀手。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特别行动队”?还是汪伪政府的“76号”精英?亦或是“毒蛇”动用了他在重庆本地培养的死士?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并未影响他手上的动作。
“来得好,就让我看看,是你们的爪子利,还是我的牙尖!”凌啸岳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脚下油门被他死死踩到底,引擎发出一声怒吼,福特轿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咆哮着冲过积水的街道,溅起两米多高的水花,狠狠地拍打在两侧斑驳的墙壁上。他对这条路了如指掌,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每一处凹陷、每一个转角、甚至哪块石板松动了,哪盏路灯是坏的,这都是他三年来,用无数个日夜,一次次踩点、摸索、铭记于心的“安全通道”。此刻,这条通道却成了生死追逐的赛道。
前方不远处,出现一片闪烁着警示灯的施工路段。临时堆砌的沙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挡住了部分视线。凌啸岳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他突然降下车窗,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立刻灌了进来,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起副驾驶座上那个黄铜外壳的军用指南针——这是他平日里用来辨别方向,也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的物件。指尖传来冰凉而光滑的触感,他手腕一抖,指南针在指间飞速旋转起来,带着一股离心力,然后猛地向前掷出!
那小小的黄铜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致命的银色弧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精准的制导,不偏不倚,“啪”的一声脆响,砸中了右侧那辆紧咬不放的追兵的前挡风玻璃!
“滋啦——”玻璃上的裂纹以撞击点为中心,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瞬间模糊了司机的视线。那辆车猛地一歪,失去了控制,如同醉汉般冲向路边,“轰”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黄葛树上。巨大的冲击力让车头瞬间凹陷,引擎盖下冒出滚滚白烟,彻底瘫痪。
最后一辆车的司机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或者说,被这种近乎羞辱的反击激怒了。他疯狂地鸣笛,刺耳的笛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厉,同时不顾一切地猛踩油门,试图在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完成一次致命的截停。雨刮器徒劳地在布满雨水的玻璃上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刮擦”声,却根本无法驱散那越来越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的雨帘。
凌啸岳通过后视镜,将对方的焦躁与愤怒尽收眼底,嘴角的冷笑愈发浓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肾上腺素,大脑在高速运转中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就在两车即将抵达十字路口,对方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凌啸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追兵(如果他们还有机会思考的话)都会瞠目结舌的动作——他突然猛踩刹车!
“嗤——”轮胎与地面再次爆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剧烈地顿挫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迅速拉手刹、反向猛打方向盘!整个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如同跳着一支疯狂而危险的舞蹈,完成了一个漂亮至极的180度原地转向!泥水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向四周。当追兵那狰狞的车头堪堪从他车尾擦身而过的瞬间,凌啸岳眼中寒光一闪,再次狠狠地踩下油门!福特轿车如同脱缰的野马,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以与刚才截然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般逆向冲回了刚才那条狭窄的小巷!
“愚蠢。”凌啸岳看着后视镜里那辆追兵因为惯性而冲过路口,不得不狼狈减速、试图掉头的身影,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这些来自异国的杀手,或许拥有精湛的驾驶技术和无畏的勇气,但他们终究是外来者,根本不了解这片土地的脉搏与呼吸。他们不知道,这条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巷子深处,隐藏着重庆这座山城最复杂、最隐秘的“迷宫”——那是抗战爆发后,为躲避日军轰炸而挖掘修建的庞大防空洞网络,纵横交错,如同地下的血管。而这里,将成为他凌啸岳反客为主,最好的猎杀战场。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透过后视镜,望向那些即将踏入陷阱的猎物,心中充满了冰冷的期待。
轿车如离弦之箭般冲进防空洞入口的刹那,凌啸岳几乎是本能地旋开了车内那支仅有拇指大小的微型手电筒。昏黄微弱的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前方纵横交错、如同巨兽肠道般蜿蜒扭曲的隧道。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他紧抿着唇,凭借着脑中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在一个个岔路口毫不犹豫地连续转向。车轮碾过积水洼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回响,仿佛是死神的脚步在身后紧追不舍。
后视镜里,追兵的车灯如同两点狰狞的鬼火,死死咬住,甩脱不得。凌啸岳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关闭手电筒,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仪表盘下方一个毫不起眼的隐蔽按钮——“嗤啦”几声轻响,车后座底部瞬间弹出几个装满干燥石灰粉的纸包。纸包在高速行驶产生的强大气流作用下,立刻炸开一团浓密的白雾,如同一道屏障横亘在隧道中央。
“咳咳咳!该死!”后方立刻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啸以及急刹车的闷响。凌啸岳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借着这转瞬即逝的间隙,猛地一打方向盘,轿车轮胎发出凄厉的尖叫,险之又险地冲进右侧一条更为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尽头,则是一个近乎三十度的陡坡,直通灯火稀疏的嘉陵江边码头。
轮胎与粗糙地面的摩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吼。当车头终于冲破隧道口的束缚,带着一股腥冷的江风跃出黑暗时,凌啸岳的瞳孔骤然一缩——江面上,果然停泊着几艘熟悉的乌篷船,那是秦海龙今晚负责巡逻的区域。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打开远光灯,对着江面连续闪烁三次——短,长,短。这是他和秦海龙之间早已约定好的紧急信号。
几乎就在同时,追兵的轿车也如一头失控的野兽般冲出隧道,两束刺目的车灯在雨夜里凶狠地交织,形成一个致命的十字,仿佛要将他吞噬。凌啸岳眼神一凛,猛地踩下刹车!福特轿车在湿滑的码头石板路上发出“吱——嘎——”的刺耳长鸣,滑行数米后,堪堪停在码头边缘,车头距离江水仅有咫尺之遥。而紧随其后的追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停打了个措手不及,由于速度过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如同脱缰野马,“砰!”的一声巨响,径直撞向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巡逻艇!
剧烈的撞击声震耳欲聋,巡逻艇的警报声瞬间划破了雨夜的宁静,凄厉而尖锐。几乎是立刻,刺眼的探照灯光束从四面八方射来,将码头照得如同白昼。凌啸岳深吸一口气,缓缓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脸上却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悸与无奈的惊讶表情。
“秦队长,真是好巧啊。”他对着从巡逻艇上匆匆跑来、浑身也已湿透的秦海龙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声音因“奔跑”而显得有些喘息,“我刚从李副处长那里汇报完工作出来,就被这几位‘自己人’不明不白地追了整整三条街,差点以为今晚要交代在这里了。”
秦海龙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仿佛随时都会有暴雨倾盆而下。他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在冰冷江水中狼狈挣扎的几个特务,他们正呛着水,徒劳地挥舞着手臂,然后,这目光又落在了站在雨中,看似狼狈实则镇定的凌啸岳身上,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凌少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或许……只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吧。”凌啸岳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不解,但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不着痕迹地扫过江面,“不过话说回来,秦队长,李副处长派来的人,行事风格倒是颇为‘特别’——怎么会开着这种没有牌照的黑车?而且,看他们这架势,似乎还带着不少‘好家伙’?”
秦海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瞳孔猛地一缩,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从那辆正在缓缓沉没的轿车残骸里,正陆续浮起几支黑黝黝的枪管,赫然是几把加装了消音器的美式冲锋枪!这种装备,绝不是普通的内部调查人员或者宪兵该有的配置,其火力之强,分明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
“把这些活口都给我带回去!严加审讯!”秦海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凌啸岳,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凌少校,恐怕委屈你了,跟我回局里,做个详细的笔录吧。”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秦海龙的帽檐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凌啸岳迎上秦海龙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探究光芒,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这次虽然借着秦海龙的手,成功摆脱了李副处长派来的致命追兵,上演了一出漂亮的借刀杀人,但自己在这位曾经可以交心的好友心中投下的疑云,却无意变得更加浓重,如同这眼前挥之不去的雨雾。
码头的探照灯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光影交错,如同这个动荡年代里,每个人摇摆不定、身不由己的命运。凌啸岳默默跟着秦海龙走向那辆闪烁着警灯的黑色轿车时,口袋里的微型胶卷正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他的肋骨,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感——那是林秀雅用生命换来的日军军火库分布图,沉甸甸的,不仅是胶卷的重量,更是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光。
雨夜里,远处的山城灯火阑珊,朦胧而迷离,仿佛一切都还沉浸在虚假的平静之中。但凌啸岳心中清楚,一场更大的风暴,正裹挟着冰冷的杀机,在这座看似平静的雾都深处,悄然酝酿,蓄势待发。而他,已然身处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