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长江蒸腾而上的水汽死死锁在城市肌理之中。闷热的空气黏腻得如同化不开的油脂,紧贴在皮肤上,令人心浮气躁。凌啸岳藏身于商会大楼斜对面那座百年钟楼投下的浓黑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他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反复扫视着灯火通明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商会大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特制的钢丝锯,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作战服传来,稍稍平复了他因闷热和紧张而加速的心跳。这把锯子曾伴随他完成过数次九死一生的任务,此刻,它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破茧而出的时刻。
怀表指针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磷光,精准地指向十一点十七分。距离商会会长孙志远离开办公室,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凌啸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是林秀雅冒险提供的安保换班窗口期,也是今夜行动唯一的机会。他必须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各组注意,目标建筑西北侧三个监控探头已被干扰,持续时间二十分钟。”沈安娜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入玉盘,透过藏在衣领内侧的微型电台传来,带着电流特有的沙沙声,在这闷热的夏夜里,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清凉与镇定。凌啸岳精神一振,抬头望去,三楼走廊那几扇原本亮着的窗户,果然在三分钟前准时熄灭——那是林秀雅按约定制造的“电路故障”,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信号。
时机到了。
他如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窜出阴影,动作迅猛而无声。脚下的橡胶底作战靴踩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只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轻响,旋即被夏夜的虫鸣吞没。商会大楼侧面,一根锈迹斑斑的排水管蜿蜒向上,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危险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迹,诉说着岁月的侵蚀与潜藏的危机。凌啸岳眼神一凝,从背包里取出特制的吸盘。这种德国进口的装备,小巧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能在光滑墙面上承受三百公斤的拉力,是军统“迷雾”小组压箱底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动用。他用袖口仔细擦拭掉花岗岩墙面上的浮尘,确保吸盘能发挥最大效用。
“东南方向五十米有巡逻队,正朝你的位置移动。速度不快,大约五人。”沈安娜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凌啸岳心中一凛,多年的战斗本能让他瞬间做出反应。他立刻如壁虎般贴紧冰冷潮湿的墙壁,将身体巧妙地缩进两个排水管道交汇形成的夹角处,那里是视觉的盲点,也是阴影最浓重的地方。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刻意放缓,只有眼睛,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前方。
三束刺眼的手电光柱在三十米外晃动,如同毒蛇吐信,伴随着伪警察特有的拖沓而懒散的脚步声。凌啸岳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领头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劣质烟草的酸腐气息,混杂着汗臭味,令人作呕。
“妈的这鬼天气,热得像狗一样!”一个粗嘎的嗓音抱怨着,“孙会长也是个神经病,非要搞什么宵禁检查,害得老子们大半夜不能睡觉。”
另一个声音接道:“谁说不是呢?听说日本人最近查得紧,连商会这种地方都装上了德国进口的警报器,据说灵敏度高得吓人,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响。”
“德国警报器?”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林秀雅的情报里,并未提及警报系统升级!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变数。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重新评估接下来的行动风险。难道是林秀雅的情报有误?还是情况发生了突变?不,林秀雅一向谨慎,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极有可能是孙志远临时加强了安保。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这夏夜的闷热更让他难受。
待巡逻队骂骂咧咧地走远,那令人烦躁的脚步声和光柱彻底消失在街角,凌啸岳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又流逝了宝贵的三分钟。不能再犹豫了。他不再耽搁,将吸盘牢牢按在冰冷光滑的花岗岩墙面上,用力拉了拉,确认稳固后,开始向上攀登。
上升过程比预想中更为艰难。锈迹斑斑的排水管每向上三米就有一道加固铁环,铁环与管道连接处早已松动,稍有不慎就会发出致命的碰撞声。凌啸岳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攀岩者,手脚并用,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将身体的重量均匀分布,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和声响。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作战服,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他精悍而结实的肌肉线条。他能感觉到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出汗,必须更加小心,以防打滑。
当他艰难地爬到四楼孙志远办公室对应的高度时,凌啸岳突然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按照林秀雅提供的情报,为了方便他潜入而特意虚掩的气窗,此刻竟紧闭着,窗闩清晰可见!
“发现异常,目标窗口被从内部锁死。”他对着衣领处的麦克风低声报告,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但紧握在身侧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靴筒里那把小巧玲珑的消音手枪。保险已开,随时可以击发。情况有变,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随即被更浓重的静电嘶啦声覆盖:“西南角消防通道有备用梯,十二点整会有清洁工倾倒垃圾,那是唯一的掩护。”
凌啸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他放弃当前相对隐蔽的路线,冒险穿越那片毫无遮挡的天井区域!那里空旷,月光一旦照射,极易暴露。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仿佛是天公作美,就在他准备行动的瞬间,一片厚重的乌云恰好缓缓飘过,将原本就惨淡的月光彻底遮蔽。整座大楼陷入了短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就是现在!”凌啸岳心中低喝。
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如猿猴般敏捷地荡到相邻的另一根排水管,然后像一只巨大的壁虎,贴着墙壁横向移动。粗糙的墙面磨得他手心发烫,当他终于摸到消防梯冰冷的金属栏杆时,掌心已被磨出细密的血珠,混杂着汗水,刺痛难忍。但他毫不在意,这些伤痛,早已是家常便饭。
备用梯直通五楼的储藏室,那里的通风管道,是林秀雅在安保图上特意用红笔标出的“生命线”。
“还有三分钟恢复供电。”沈安娜的声音带着倒计时的紧迫感,像重锤一样敲在凌啸岳的心上。
时间不多了!凌啸岳迅速从背包里取出液压钳,对准通风口的栅栏。他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液压钳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坚固的铁栅栏应声而断。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樟脑丸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咳嗽,但他强行忍住了。
管道内部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生锈的铁皮边缘锋利如刀,刮擦着他的作战服,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只能以每分钟不到两米的速度,极其艰难地向前爬行。每挪动一寸,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既要控制速度,又要极力避免发出更大的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铁皮上,悄无声息地晕开。
就在他接近孙志远办公室正上方的通风口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不同于刚才巡逻队的拖沓,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
凌啸岳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如僵住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借着通风栅格间的微小缝隙,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站在孙志远办公室的红木门外,他们神情冷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中一人蹲下身,伸手掀开了地毯的边缘,露出底下一块不起眼的黑色面板,面板上,几个微小的绿灯正幽幽闪烁着,如同毒蛇的眼睛。
“梅机关的人来过了。”凌啸岳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带一丝温度,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他们加装了震动传感器,还有压力感应装置。”
这意味着,任何强行破窗或撬锁的行为,甚至脚步稍重,都可能触发警报!今夜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布满了陷阱和未知,危险程度远远超出了预期。凌啸岳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沈安娜那边再无回应,电台里只剩下规律而单调的电流声,像一颗悬在心头的秒针,滴答作响。凌啸岳将耳机紧紧压在耳廓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太了解她了,此刻,她那颗精密如钟表的大脑,定然正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每一种可能的风险与对策,就像他们在重庆歌乐山训练基地模拟过的无数次危机一样,冷静,且致命。三十秒,不长不短,却足以决定生死。
突然,对面海关钟楼传来三声清脆的钟鸣——不是报时,此刻尚早。凌啸岳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那是沈安娜独有的信号,意味着她要冒险制造混乱,为他创造那稍纵即逝的窗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整栋商会大楼的灯光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拨亮,刺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所有阴影。紧接着,应急通道的警报器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夜的寂静。凌啸岳如同蛰伏的猎豹,抓住这混乱的瞬间,如鬼魅般闪入目标办公室。他迅速取出微型相机,手指稳定地按下快门,将办公室的布局、陈设,乃至每一处可能的安保死角都收入镜头。当镜头扫过办公桌后那尊黑沉沉的金属巨兽时,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为之一滞——那是德国蔡司公司生产的SS-36型保险箱,黑色的合金外壳泛着冷硬的光泽,配备双重密码锁和最先进的热感应装置,是军统特训手册里用红笔特别标注的无法攻克级目标。
楼下发生火灾,安保正在紧急疏散。沈安娜略带喘息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火势不大,但足够他们忙一阵子。我最多能拖延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们就会发现是假火警。
凌啸岳的心沉了沉。他太清楚拖延十分钟意味着什么。她为了引开守卫,很可能真的点燃了附近的杂物间,甚至...以身犯险。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杂念,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他从背包侧袋摸出一小块定向塑胶炸药,熟练地贴在通风管道的栅格上,连接导线,设置延时。的一声闷响,烟尘弥漫中,他利落地卸下栅格,如狸猫般钻入,在落地的瞬间,一个翻滚卸去冲力,精准地藏身于宽大的办公桌之下。
保险柜上的红色指示灯正规律地闪烁着,如同死神的眼睛。凌啸岳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夜光表——距离下次安保巡查,还有七分十二秒。时间,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流逝。他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那是林秀雅手绘的密码提示图。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摩挲过。上面用铅笔细细标注着几个关键日期:孙志远那位早逝妻子的忌日、他宝贝独子的生日,以及商会成立的日期。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私人信息,都是沈安娜凭借着记者的身份,在无数次看似随意的访谈中,旁敲侧击,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关键线索。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通往成功的钥匙,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保险柜冰凉光滑的密码转盘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凌啸岳的神经瞬间绷紧,如弹簧般弹起,迅速躲进办公室角落那个巨大的深色立柜。柜门内侧蒙着百叶窗式的透气孔,恰好给他提供了观察的视角。
透过百叶门的缝隙,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志远!这个老狐狸竟然去而复返!凌啸岳的心脏猛地一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孙志远穿着一身考究的深色丝绸睡袍,手里把玩着一只黄铜怀表,表链在灯光下反射出幽微的光。他并未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径直走向保险柜,手指在转盘上迅速按了几个数字。
一声轻响,细微却清晰地传入凌啸岳耳中,那是保险柜内层机械锁开始转动的声音。凌啸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孙志远的手指,努力将每一个动作刻入脑海。他看清了最后两位密码——那不是日期,也不是纪念日,而是孙志远衬衫袖口上那对精致袖扣上,低调刻着的梅机关编号!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竟然将如此机密的信息,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外,又有谁会想到?
就在保险柜柜门即将缓缓打开,胜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的瞬间,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短暂却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孙志远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警觉地转身,将手中的怀表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的一声脆响,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沈安娜发出的紧急撤离信号!情况一定发生了剧变!凌啸岳看着孙志远重新锁好保险柜,仔细地将密码转盘彻底打乱,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出藏在腰间的无声手枪,左手则握紧了一枚小巧的眩晕弹——三分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三分钟后,无论是否得手,他都必须强行突围。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雨,不知何时悄然落下。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转眼间便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防弹玻璃窗上,发出噼啪作响的声响,为这紧张的对峙更添了几分焦躁与混乱。雨声,成了此刻唯一的掩护,也像是命运的鼓点。
凌啸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湿冷气息,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他再次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保险柜金属外壳上,如同一位聆听命运脉搏的占卜师,开始缓缓转动密码盘。第一圈,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感受着转盘的阻力;第二圈,他更加专注,指尖传来细微的反馈...当他转到第三个数字组合时,锁芯内部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微卡顿声。凌啸岳的眼神一亮,这是他在德国慕尼黑特训时,从一位退役的密码专家那里学来的绝技,能通过听声辨位,凭借极其敏锐的听觉,判断内部密码齿是否对齐。这需要极度的专注和冷静,任何一丝慌乱都会功亏一篑。
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尝试下一个数字时,办公室的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
谁?!凌啸岳条件反射般地举枪,枪口稳稳地指向门口,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扣动扳机。然而,当他看清门口的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林秀雅!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手里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瓷杯正在她剧烈颤抖的手中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褐色的液体溅出杯口,濡湿了托盘。她的眼神越过凌啸岳的肩膀,惊恐地望向他身后的保险柜——那里的红色指示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刺眼的蓝色!那是密码连续输入错误后,触发了高级别的安全警报!
密...密码被换过了。林秀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半...半小时前,渡边一郎亲自带人来更换的密码,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坠冰窟。更换密码?渡边一郎?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努力,难道都要功亏一篑?他的目光扫过林秀雅,突然,他注意到她胸前别着的那枚精致的珍珠胸针,此刻,珍珠的中心,正有一个极其微弱的红点在微微闪烁——那是微型窃听器的信号指示灯!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窗外,雨幕如织。沈安娜的身影在对面楼宇的阴影中若隐若现,手中的狙击步枪已经稳稳架起,冰冷的枪口,正无声地瞄准了办公室的方向。她在等待,等待他的信号,或者,等待清除一切威胁的命令。
凌啸岳的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