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商会大厦顶层的豪华办公室,在凌晨两点的死寂中,宛如一座孤岛。空气中弥漫着雪茄余烬与昂贵古龙水混合的复杂气味,青铜座钟的指针沉稳地划过表盘,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凌啸岳紧绷的神经上。
他屏息凝神,将微型相机的镜头精准地对准最后一页加密电报。镁光灯在绝对的黑暗中,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幽蓝,旋即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这是他今晚的最后一个目标。保险柜内,那份牛皮纸袋上用红漆标注“绝密·毒蛇亲启”的文件,像一条真正的毒蛇,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电报末尾那个独特的、由三瓣花瓣构成的梅花暗记,与三个月前南京站覆灭前夕,那封致命泄密电文上的印记,分毫不差!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不仅仅是一个标记,这是催命符,是涂满了鲜血的死亡烙印。南京站数十位同仁倒在血泊中的惨状,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让他握着相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咔嗒。”相机暗盒归位的轻响,在此刻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凌啸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文件按原样叠好,指尖触及纸张边缘那熟悉的粗糙感时,却如遭电击般突然停顿——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孙志远那份看似寻常无奇的会客日程表上。4月17日,一个普通的日期旁,竟用铅笔淡淡地标注着一个极小的、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梅”字!
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浑身汗毛倒竖,脊背窜起的寒意几乎凝固了血液。梅花!又是梅花!孙志远?这个平日里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商会副会长?难道他就是潜伏在内部的毒蛇?无数个疑问瞬间在他脑中炸开,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罗网。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剧痛与愤怒,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不行,现在不是震惊和愤怒的时候!情报必须安全送出去!他正要将文件放回原处,窗外,突然传来玻璃被重物猛烈撞击后,碎裂开来的刺耳声响,尖锐得如同女人的尖叫!
“不许动!”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撕破了夜的伪装。
紧接着,走廊里爆发出密集而急促的皮鞋踏地声,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奔袭,夹杂着日语的厉声呵斥与枪械上膛时,金属部件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危险!凌啸岳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时间,他已合上保险柜,锁舌弹回的瞬间,他的身体已如蓄势已久的猎豹般,迅猛地扑向办公桌下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肾上腺素飙升,每一个细胞都在为生存而尖叫。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暗格冰冷的黄铜开关,希望的曙光近在眼前的瞬间——“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被预先安置的爆破装置轰然炸开!灼热的冲击波裹挟着无数木屑、玻璃碎片与刺鼻的硝烟,如同愤怒的巨浪扑面而来,狠狠撞在凌啸岳的后背上,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烟尘弥漫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踩着满地狼藉,缓缓走进房间。渡边一郎,那个让上海地下组织闻风丧胆的名字,此刻就站在那里。他身上的黑色呢子大衣下摆还沾着夜雨的湿气与泥点,军靴踏过破碎的门板,发出沉闷的碾压声。他摘下右手的白手套,露出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参加一场晚宴。然而,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扫过保险柜前被凌啸岳匆忙间弄乱又试图掩饰的地毯,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定格在办公桌下,那不慎露出的半片深灰色衣角上。
“凌少校,别来无恙?”渡边一郎的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带着一丝戏谑的拖腔。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笑意,军靴在光洁的地板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那节奏,分明就是死亡的倒计时。“你的潜入技巧,比三个月前在上海法租界时,进步多了。只可惜……”他故意停顿,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对方可能的藏身之处,“你的运气,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在此时,金属探测器尖锐的蜂鸣声突然在房间一角凄厉地响起,打破了渡边刻意营造的压迫感。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特务如临大敌,猛地掀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却只发现几只受惊的信鸽扑棱棱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徒劳的闷响。
渡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几只信鸽,随即,他那张总是挂着虚伪笑容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那蜂鸣声并非来自凌啸岳身上的金属物品,而是凌啸岳故意留在通风管道内的简易发信器!此刻,那玩意儿正源源不断地将错误信号导向楼顶,将他的主力引向一个空无一人的陷阱!
“八嘎!”渡边低声咒骂,脸色铁青。这个支那特工,不仅狡猾,而且极具胆识,竟敢在他眼皮底下玩弄这种把戏!
“搜!给我仔细搜!三层到顶层,全部封锁!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渡边猛地拔出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地直指办公桌,眼神中的戏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与杀意。“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凌少校。”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支那特工的藏身处,总是这么……缺乏创意,却又该死的顽固!”
办公桌下,凌啸岳紧握着暗格开关,听着外面渡边气急败坏的咆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渡边的嗅觉,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
雨,依旧如注,冲刷着重庆城的每一寸肌肤,也似乎想洗刷掉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血腥。楼下街道,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刃,骤然划破了雨夜的沉闷。秦海龙,这位刑侦队的铁汉,此刻双目赤红,他亲自驾驶着卡车,如同一头失控的蛮牛,蛮横地冲撞过特务精心布置的封锁线。车轮溅起的水花混合着泥浆,狠狠地拍打在两侧特务惊恐的脸上。他猛地拔出手枪——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勃朗宁,枪口毅然朝天,“砰!砰!砰!”三声枪响,如同惊雷炸响在雨幕中。
“都给我站住!警察办案!谁敢阻拦,格杀勿论!”秦海龙的吼声,裹挟着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二十余名警员如同出鞘的利剑,迅速下车,黑洞洞的汤姆逊冲锋枪枪口稳稳地指向特务们,形成了对峙的僵局。卡车刺眼的车灯在雨幕中划出数道金色的光轨,照亮了特务们惊慌失措的脸庞,也照亮了警员们坚毅的眼神。
商会大厦内,渡边正焦躁地踱步,额头上青筋暴起。楼下的警笛声和枪声如同重锤般敲击着他的神经。他脸色铁青,一把按住耳边的通讯耳机,梅机关的紧急加密频道里,此刻却传来一片混乱的报告声:“队、队长!后门方向发现可疑人员靠近...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便是密集的枪声和刺耳的电流杂音,通讯瞬间被无情地切断。
渡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上心头。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开洗手间虚掩的门——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瓷砖地面冰冷而光滑,此刻却赫然映入眼帘一摊刺目的新鲜血迹,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向四周蔓延。血迹旁,半枚军统徽章静静地躺在那里,徽章边缘还沾着温热的血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一股寒意从渡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们不仅潜入了,还动手了!而且,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追!给我追!”渡边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冲出办公室。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带着东西跑掉!然而,心神激荡之下,他在走廊的转角处,与一个抱着厚厚文件的身影猛地撞了个满怀。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林秀雅,这位平日里总是安静而优雅的女秘书,此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中的文件夹“哗啦”一声散落开来,雪白的文件如同受惊的蝴蝶,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其中一张泛黄的建筑图纸,恰好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渡边的脚下。图纸上,一条用红笔清晰圈出的路线,标注着“紧急消防通道”字样,此刻正醒目地映入渡边的眼帘。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张图纸,尤其是那条被红笔重点标出的逃生路线。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们的目标不是这里!或者说,不仅仅是这里!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撤退路线!这图纸……难道是她?渡边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暴怒,他死死地盯着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的林秀雅。她的眼神中除了惊恐,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渡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死灰般惨白,一股彻骨的寒意与被愚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明白了,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与此同时,在商会大厦后侧那条狭窄湿滑的巷弄里,凌啸岳正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沈安娜塞进秦海龙警车的后备箱。雨水混杂着血水,从沈安娜的发梢滴落,她右肩的枪伤仍在不断渗出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衫,也染红了凌啸岳的手指。尽管疼得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但沈安娜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死死攥着从保险柜里带出的那个小小的金属圆筒——里面装着足以震动整个重庆的微缩胶卷。
“渡边……他早就知道……我们的行动……”沈安娜的声音虚弱而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剧痛。她似乎想说什么,想提醒凌啸岳什么,但话音未落,整栋商会大厦突然响起了凄厉尖锐的火警警报声!“呜——呜——呜——”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令人心悸。大厦楼体内,红色的火警指示灯如同疯狂的眼睛,在雨幕中急促地闪烁着,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警车内,原本调谐在特定频率的收音机,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作响。紧接着,一个熟悉而带着明显颤抖的女声透过电波传来,正是林秀雅:“各……各单位注意……三、三楼主水管爆裂……发生严重漏水……请立即组织人员疏散……重复……请立即疏散……”她的声音压抑着恐惧,努力保持着镇定,但那难以掩饰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电波突然毫无征兆地中断了,在彻底陷入沉寂之前,凌啸岳似乎清晰地听见了渡边那如同野兽般暴怒的吼叫声,以及随后响起的、更加密集的枪声!“砰!砰!砰!哒哒哒——!”
凌啸岳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雨帘,死死锁定商会大厦三楼的窗口。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纤细身影,在窗口一闪而过,似乎还朝着他们撤离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身影是如此熟悉,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绝。紧接着,数道火光从窗口内喷射而出,密集的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瞬间将那个白衬衫的身影吞没……
“开车!快开车!”凌啸岳猛地回过神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压抑的悲痛而变得沙哑。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秦海龙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踩下油门,警车引擎发出一声怒吼,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破了特务们试图重新合拢的包围圈。
汽车后视镜里,重庆商会大厦那巍峨的轮廓,在逐渐燃起的火光中,一点点变得模糊、扭曲,最终融化在浓重的雨幕和夜色里。凌啸岳紧紧攥着沈安娜那只染血的手指,她的手指冰冷,却带着一丝微弱的颤动。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甚至微微泛出青色。那个在最后时刻,毅然拉响火警警报,为他们争取了宝贵逃生时间的女孩,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眼神清澈如水的林秀雅,此刻,恐怕已经与整座城市最深的秘密一同,燃烧在这1941年那个注定不平凡的春夜里了。她的牺牲,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短暂却明亮。
警车上的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着,试图扫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和那点点溅上的血污,却怎么也扫不净凌啸岳心中的阴霾。他缓缓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刚刚从沈安娜伤口中取出的弹头——那是一枚日军特高课专用的9mm帕拉贝鲁姆弹,弹头上那几道狰狞的棱线,在闪烁不定的警灯照射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死亡寒光。
一个名字,一份密电,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脑海——他突然想起了在保险柜里那份标注着“毒蛇”代号的密电。原来,他们自以为是的狩猎行动,从一开始就被另一只更狡猾、更隐蔽的眼睛注视着。真正的狩猎者,从来都不是他们,而是那个潜伏在最深阴影之中,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毒蛇”!今夜的行动,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凌啸岳的心,如同这无尽的雨夜一般,沉重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