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悱恻。淅淅沥沥的春雨,如同多情女子的眼泪,敲打着老方修表店那块蒙着岁月尘霜的玻璃窗,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油纸伞面上,雨珠溅起又滚落,将门前的青石板路润得油光锃亮,倒映着昏黄的街灯,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凌啸岳推开那扇挂着暂停营业木牌的小门时,门上悬挂的风铃被惊动,发出一串清脆得近乎不合时宜的响声,与店内那座老式挂钟沉稳的滴答声交织,竟奇妙地融合成一种安抚人心的和音,暂时隔绝了门外的风雨与喧嚣。
来得正好,刚温好酒。老方从柜台后探出头,镜片后的眼睛因笑意而弯成了两道月牙,眼角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带着几分慈祥。这位年过半百的修表匠,手指却依旧灵活,此刻正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仔细擦拭着一个黄铜酒壶。壶身上镌刻的太白遗风四个篆字,在摇曳的煤油灯映照下,泛着温润而古朴的光泽,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故事。店内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钟表齿轮润滑油的微腥、防锈剂的刺鼻,以及此刻愈发浓郁的淡淡酒香,三者混合在一起,竟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墙上,挂满了各式钟表,有的表盘蒙尘,有的指针残缺,它们的指针却都固执地停在各自不同的时刻,仿佛将无数个逝去的瞬间凝固在了这间小小的店铺里。
沈安娜已经到了。她换下了平日里那身干练飒爽的记者西装套裙,转而一袭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姿。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肌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采访本和钢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得的温婉气质。此刻她正静立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陈列柜里一只镀银古董怀表的玻璃表面,眼神悠远,似乎在透过雨幕思考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便转过身来,清冷如寒星的眼眸,在看清来人是凌啸岳时,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秦队长刚还念叨你,说你再不来,就要罚你三杯。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罚我?凌啸岳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边脱下沾着雨水的风衣,露出里面熨帖笔挺的黑色中山装,一边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有一把沉甸甸的勃朗宁m1911,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在这乱世中最大的慰藉。但今天是庆功小聚,他只带了把小巧的掌心雷,藏在袖口,聊胜于无。我可是冒着被76号那群疯狗盯梢的风险来赴约的,秦大队长不犒劳我几杯,反倒要罚?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警惕。在这风雨飘摇的重庆,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话音未落,里间的布帘一声被猛地拉开,秦海龙那铁塔般的壮硕身影便撞了出来,带起一阵风。他手里还抓着个油光锃亮的酱肘子,嘴角甚至还沾着些许油渍,毫无平日刑侦队长的威严。好你个凌啸岳!终于舍得从你那乌龟壳里出来了!这位重庆警察总局的刑侦队长,今天难得没穿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职责的警服,换上了一身藏青色便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铁血煞气。他几步跨到桌边,将酱肘子往桌上一放,发出的一声闷响,然后伸出油乎乎的大手,毫不客气地直接拍向凌啸岳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拍进地里去:这次多亏了你提供的线索,孙志远那老狐狸的老巢端得漂亮!干净利落!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兴奋。
凌啸岳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巧妙地卸去了秦海龙那足以称之为铁砂掌的拍击,顺势坐进靠墙的藤椅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敏捷。他注意到,当沈安娜听到孙志远三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一丝苍白,随即又放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这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凌啸岳锐利的眼睛。三天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同电影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那座看似富丽堂皇、充满儒雅气息的豪华公馆里,当沈安娜那把冰冷的勃朗宁枪口,稳稳抵住这位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儒雅爱国商人后脑勺时,那张伪善面具下暴露出的极致惊恐与怨毒,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足以让任何人不寒而栗。他知道,那晚的经历,对沈安娜而言,恐怕也并非毫无波澜。
都过去了。老方提着铜酒壶走过来,壶身上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他动作沉稳地依次给四只粗瓷碗斟满琥珀色的米酒,酒液在碗壁上挂出优美的弧线。孙志远这条毒蛇除了,计划也黄了,咱们该庆祝。他将斟满的酒碗一一推到每个人面前,自己率先端起一碗,语气带着几分释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为了重庆暂时的安宁,干一杯!
四只粗瓷碗在摇曳的煤油灯光晕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是在这压抑的时局中,迸发出的一点亮色。米酒入喉,带着温热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五脏六腑。然而,这份暖意却驱不散凌啸岳心头那片浓重的阴霾,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那忧虑愈发清晰。他放下酒碗,目光扫过桌面上简单的几样小菜——秦海龙带来的酱肘子、卤鸡爪,老方凑趣的花生米,还有沈安娜细心带来的、用小食盒装着的桂花糕,甜香扑鼻。这简单的几样吃食,在物资匮乏、处处受限的战时重庆,已然算得上是难得的盛宴了。
渡边还没抓到。凌啸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让刚刚还带着几分喧闹的气氛冷却下来,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几分。他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已经被拆开。他将信封微微倾斜,三枚黄澄澄的子弹壳便滚落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凌啸岳用手指将它们在桌上排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个人的脸:这是从孙志远公馆搜出来的,9mm帕拉贝鲁姆弹,日军特高课的标配。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孙志远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威胁,还潜伏在暗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他们不多的安宁时光,倒数计时。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酱肉的醇香混杂着黄酒的微醺,原本稍显轻松的气氛,随着沈安娜的话语,如被投入冰块的热茶,骤然凝固。秦海龙嘴里叼着的酱肘子,那肥美的肉皮还挂着晶莹的酱汁,他大快朵颐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仿佛一尊被瞬间定格的雕像。作为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刑侦专家,他对子弹的熟悉程度,早已超越了对自己手指的感知——每一道膛线的痕迹,每一处细微的磨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缓缓放下肘子,油腻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凝重如铁:“你的意思是?”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职业性的警觉。
“孙志远只是个幌子,一颗被精心布置的棋子。”沈安娜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接过了话头。她素手纤纤,从证物袋中拈起一枚黄铜弹壳,对着桌上摇曳的煤油灯光仔细端详。那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正轻柔地在弹底那串细小的日文标识处划过,仿佛在解读一段无声的密码。“真正策划‘惊蛰’计划的,是渡边一郎。炸毁兵工厂,不过是他们抛出的诱饵,用以麻痹我们,扰乱视线。他们真正的目标,是……”
“是委员长的五十大寿庆典。”凌啸岳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丈量的姿态,在油腻的桌面上勾勒出重庆地图的大致轮廓,指尖划过之处,仿佛能看到街巷纵横,江水流淌。“根据苏曼丽留下的那份加密情报,日军特工计划在庆典当天,针对参会政要和民众发动一系列连环袭击,制造大规模恐慌,妄图动摇国本。”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名叫苏曼丽的女子。那个在风月场中妖娆妩媚、八面玲珑,却又在暗夜中默默传递着生死情报的歌女。此刻,她应该已经踏上了前往陕北的秘密旅程,或许正在某个简陋的战地医院里,褪去华服,洗净铅华,用她那双曾拨动无数权贵心弦、弹奏出靡靡之音的手,笨拙却又认真地为伤员包扎着狰狞的伤口。那双手,本该属于琴弦与脂粉,如今却要沾染血污与药膏,命运的轮盘,对她何其残酷。
角落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方,默默地提着酒壶,给每个人面前的空碗里添上温热的黄酒。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战争的阴霾。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早已停摆,却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这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和未知的未来,倒数着时间。“苏曼丽姑娘……”他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希望她能平安。”这朴素的祈愿,是在座每个人心中共同的期盼。
沈安娜将那枚洞悉了秘密的弹壳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纸信封,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直刺敌人的心脏。“渡边一郎,特高课少佐,一个极其危险的对手。他不仅精通中文,对中国传统文化更是了如指掌,是个标准的‘中国通’。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心思缜密,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这次兵工厂的行动失败,打草惊了蛇,他肯定会选择蛰伏一段时间,收敛锋芒,但绝不会轻易放弃‘惊蛰’计划。”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着的精致坤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漆皮记事本,快速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她娟秀却又不失力度的字迹。“这是我根据近期监控记录整理的可疑人员名单,有三个日本商人最近频繁出入领事馆,行迹颇为诡秘。”
凌啸岳微微倾身,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伴随着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悄然钻入鼻腔,与满室的酒肉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安娜的字迹娟秀清丽,却又透着一股军人的干练与决绝,每个名字旁都用细小的字体标注着详细的体貌特征与可疑之处:“佐藤健一,表面身份是经营丝绸生意的商人,左手小指有残迹,据观察,其握手姿势异于常人,疑似长期握持枪械所致;山田正雄,自称是研究东亚古文化的考古学家,却对重庆市区的城防工事和军事部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多次在敏感区域徘徊……”
“这个山田正雄我见过!”秦海龙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之下,忘了自己刚抓过肘子,满手的酱肉汁“啪”地一声溅了满桌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狼藉。他却毫不在意,粗声大气地嚷道:“就在上周,磁器口码头!那小子拿着个德国产的莱卡相机,鬼鬼祟祟地对着江防炮台拍个不停,被我手下巡逻的敌兄当场拦住盘问。嘿,你猜怎么着?那小子汉语说得比我还溜,京片子地道得很,说是研究什么宋代军事防御体系,要拍照片回去做学术研究。当时弟兄们搜了他的行李,除了相机和几本古籍,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把柄,只好把他放了。现在想来,那小子当时眼神就有些闪烁,肯定有鬼!”
凌啸岳的目光如炬,手指在“山田正雄”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墨色的字迹几乎要被戳破:“就是他。宋代军事遗址主要分布在江淮和中原地区,与重庆磁器口的江防炮台毫无关联。他在撒谎,他的目标,就是我们的江防工事。”他说着,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厚重的黑色窗帘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他伸出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沉寂的夜色。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晨雾,正从宽阔的江面缓缓升起,如同一条巨大的白色纱幔,将对岸的山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迷离之中。那些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层层叠叠、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以及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曲折幽深的街巷,此刻都像一头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匍匐在寂静的夜色里,蛰伏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未知的风暴。
沈安娜静静地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肩膀几乎微微相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份深藏在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与沉重。“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声音轻柔得如同窗外的薄雾,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在想战争结束后的重庆。”凌啸岳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窗外沉睡的城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时候,这些钟表,”他的目光转向墙上那些指针停摆、显示着不同时间的旧钟表,“是不是就能走到同一个时间?”他的话语,像是在说钟表,又像是在说那些被战争分割、离散的人们,以及这个支离破碎、期盼统一的国家。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将他眼底的忧虑,也轻轻笼罩了起来。
沈安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这是他们合作以来,凌啸岳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任务本身的、近乎哲学的思考。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沉淀着连日高强度任务带来的疲惫,有完成“惊蛰”计划后的坚毅,更有一丝她从未在这位铁血硬汉脸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迷茫。这位代号“孤狼”的军统精英,似乎正在经历某种不为人知的蜕变,冰冷的外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会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在桌面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电流击中般迅速缩回,指尖却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四目相对,一丝微妙的情愫在空气中弥漫,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将那份悸动悄然掩藏。窗外的薄雾,不知何时又浓了几分,隐隐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如泣如诉,在寂静的春夜里久久回荡,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秦海龙打着饱嗝从里间踱出来,牙签在嘴角叼出个滑稽的弧度:“我说你们俩,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边眉来眼去地看什么西洋景?快来快来,三缺一就等你们了!老方可说了,今儿谁输了谁钻桌子,不许耍赖!”他浑然不觉自己刚才差点撞破两个情报人员之间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时刻,大大咧咧地将一副略显陈旧的扑克牌“啪”地拍在八仙桌上,牌角微微卷起,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老方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堆着憨厚的笑,眼底却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凌啸岳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回藤椅,沈安娜也敛衽回到自己的座位,两人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空气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彼此能感知的张力。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缩影——光明与黑暗在每一寸土地上激烈交锋,希望与绝望在每个人心中反复拉锯。
凌啸岳洗牌的手指突然停住,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苏曼丽牺牲前,在码头仓库那血色黄昏中交给他的那枚“夜莺”徽章,此刻正冰冷地贴在他心口的位置,躺在贴身的口袋里。那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战争远未结束,牺牲仍将继续。孙志远的笑容还历历在目,他却已经长眠于地下;“惊蛰”计划虽然成功挫败,但敌人的新阴谋早已在暗室中悄然酝酿。他们不过是打赢了一场局部的战役,真正的战争,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怎么了?”沈安娜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凌啸岳缓缓摇头,将一张红心A精准地发到秦海龙面前,动作沉稳如常:“没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觉得这雾气,散得太慢了。”他望向窗外,那片盘踞在山城上空的薄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灰色罗网,将整个城市牢牢包裹其中,密不透风。在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角落,无数双贪婪而凶狠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窥视,无数个阴险毒辣的阴谋正在悄然编织、发酵。
秦海龙兴高采烈地一把抄起那张红心A,像个孩子般咧开嘴笑,完全没注意到凌啸岳和沈安娜之间那短暂交汇的、凝重如铁的眼神。老方给墙角那座老式挂钟上弦的手指微微一顿,金属钥匙与齿轮的咬合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墙上那些或停摆、或慢走的钟表——1点15分,3点42分,5点07分……每一个静止的时刻都可能是下一次生死行动的秘密信号,每一声微弱的滴答声都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凌啸岳端起粗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米酒的温热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熨帖了食道,却暖不了他那双常年握枪、早已习惯了冰冷的指尖。他知道,这场短暂得近乎奢侈的庆功宴一旦结束,他们又将各自奔赴危机四伏的战场,再次戴上伪装的面具。沈安娜会继续以《中央日报》记者那温婉知性的身份为掩护,在觥筹交错的社交场中搜集那些致命的情报;秦海龙将带着他那帮弟兄,顶着警察的身份,在龙蛇混杂的街头巷尾追查渡边一郎那狡猾的踪迹;老方依旧会守着这家修表店,在“滴答”的钟表声中,等待下一个接头暗号的响起,如同等待一个未知的命运。
而他,凌啸岳,军统“迷雾”小组组长,将继续做那匹在黑暗中独行的孤狼,潜伏在最深的寂静里,忍受着刺骨的孤独,等待最佳的狩猎时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窗外的薄雾中,隐约有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凌啸岳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周身的气息也瞬间冷了下来。但那黑影如同融入墨色的水滴,很快便消失在雨巷深处,只留下空荡荡的石板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夜雾制造的幻象。
“怎么了?”沈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她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向桌下——那里,一把小巧玲珑的勃朗宁m1906正静静地躺在皮套中,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凌啸岳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拿起酒壶,给自己的空碗添满,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紧张从未发生:“没什么。”他甚至还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眼底深处依旧是化不开的寒冰,“大概是风声吧。这山城的夜风,总是这么不老实。”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绝不是风声。那轻盈得如同猫步的脚步声,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潜行技巧,那转瞬即逝的警惕姿态,分明是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特工。渡边一郎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新的阴影,已经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来,笼罩在山城的上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挂钟的指针不知何时开始走动,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寂静得能听到心跳的修表店里回荡,一声声,仿佛死神的脚步,由远及近,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