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审讯室的阴影
山城重庆,雨雾连绵。军统临时审讯点设在一处废弃的仓库深处,远离市区的喧嚣,却也隔绝了阳光,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黏腻地附着在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凌啸岳站在单向玻璃后,身形挺拔如松,玄色中山装勾勒出他精悍的轮廓。他没有看玻璃另一侧的景象,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斑驳的墙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击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玻璃的另一侧,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刺眼。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正瘫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双手被粗重的麻绳反绑在椅背上,勒出道道紫红的血痕。他低垂着头,汗水早已浸透了身上那件肮脏的粗布衣衫,顺着额前凌乱的发丝,一滴滴砸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说不说?!审讯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应声跳起,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男人的身体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血污和恐惧的脸,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审讯员对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长...长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放过我吧......
凌啸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这已经是三天内抓获的第五个日伪特务了。他们的口供,简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么装傻充愣,试图蒙混过关;要么避重就轻,用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搪塞。但作为军统王牌小组的组长,凌啸岳有着猎犬般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力。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些人言语间的破绽,那些刻意的停顿,那些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恐惧与犹豫,都在昭示着他们有所隐瞒,而且,是同一个秘密。这绝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一张更大的网。
凌啸岳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推开厚重的铁门,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审讯员见到他,立刻收敛起怒火,地立正敬礼,恭敬地喊道:凌组长!
凌啸岳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落在男人身上。他缓步走到男人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他不喜欢用刑,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能给人带来压迫感。
张老四,凌啸岳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码头搬运工,家住在南滨路的棚户区。三个月前,你儿子重病,无钱医治,是日本人渡边给了你一笔钱,从此你便开始为他们走私军火,对吗?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额角滑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些极其隐秘的事情,对方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凌啸岳缓缓蹲下身,与男人平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我知道你女儿,那个叫丫丫的小姑娘,今年才六岁,很可爱。她现在在日本人手里,对吗?
张老四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女儿是他的软肋,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是他最大的恐惧。
你只是个小角色,凌啸岳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渡边不会真的保护你女儿,等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们父女俩都会死。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张老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现在,你有一个机会——一个活下去,并且救你女儿的机会。
山猫。
当这两个字从凌啸岳口中吐出时,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老四紧绷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混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们怎么知道...山猫...
凌啸岳的眼神愈发锐利,如同盯着猎物的孤狼:回答我的问题。他是谁?
张老四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显然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是日本人的残酷威胁,一边是女儿的生命安危和一线生机。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让他在这阴冷的房间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女儿的爱战胜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我...我没见过他本人...真的!只知道...只知道他是渡边少佐的新联络员...每次交易都戴着一个青铜面具...说话的声音也经过处理,沙沙的,听不出男女老少...
还有什么?凌啸岳追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他右手手腕上有一个狼头纹身,很狰狞的那种...张老四努力回忆着,生怕遗漏了什么,每次交易的时候,他总带着一只黑色的皮箱,看起来很沉...对了!张老四突然想起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身上总带着一种特殊的古龙水味!味道很特别,有点像...像松针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很冲,但又很容易记住...
凌啸岳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狼头纹身,黑色皮箱,特殊的古龙水味...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向审讯员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张老四带下去。然后,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吩咐道:把他带去安全屋,严加看管,不要让任何人接触。立刻联系秦队长,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救出他女儿。
审讯员郑重地敬礼,押着失魂落魄的张老四向外走去。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凌啸岳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张老四身上的汗臭味和那若有若无的恐惧气息。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连绵的雨雾,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山猫...狼头纹身...特殊的古龙水...
这只隐藏在暗处的狼,终于露出了一点尾巴。凌啸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如同即将捕猎的孤狼。他知道,一场更加凶险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闻到了猎物的气息。
二、迷雾中的线索
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如同凌啸岳此刻的心境。他回到那间弥漫着旧木头与淡淡烟草味的办公室,将湿透的风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水珠顺着衣料的褶皱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将张老四那份墨迹未干的口供,与先前四份已经边角卷起的记录纸,一并摊开在桌面上。五份口供,来自五个不同身份、不同层级的特务,他们或顽抗、或惊惧、或谄媚,但当审讯的锋芒触及核心时,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代号——。
凌啸岳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他拿起一支派克钢笔,翻开那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牛皮笔记本,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写下一连串关键词:
右手虎口处,狼头纹身,栩栩如生。黑色皮质手提箱,黄铜锁扣,约两尺见方。特殊古龙水味,冷冽,似有松木与皮革气息。
每一个字都写得遒劲有力,仿佛要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钉在纸上。最后,他在笔记本的留白处,重重地写下了二字。指尖划过这两个字,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玩味,他低声自语:有意思。一个能让这么多棋子共同掩护的名字,你究竟藏在这山城的哪一角呢?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整面墙上的巨大重庆市区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街道、建筑和重要设施,一些地方还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做了标记。凌啸岳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铅笔,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地图上逡巡。他回忆着五名特务的供述,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各自交代的活动区域或接头地点,然后用红铅笔在那些位置点下了五个醒目的红点。
这五个红点,如同五滴溅落的鲜血,散落在重庆城的不同区域:有的在人声鼎沸的商业区,有的在龙蛇混杂的贫民窟边缘,有的则靠近戒备森严的军政机关。初看之下,它们星罗棋布,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联,像是随意撒落的棋子,扰乱着视线。
凌啸岳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却愈发沉静。他退后两步,双臂环抱在胸前,长时间地凝视着地图,仿佛要将这五个点看穿。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和他自己沉稳的呼吸声。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再次拿起红铅笔,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用直线将这五个看似孤立的红点一一连接起来。
一笔,两笔,三笔...当最后一条线落下时,一个近乎完美的五角星图案,赫然出现在了地图的中央!而五角星的中心,那个被线条交汇、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不是别处,正是重庆通讯大楼——这座城市信息流转的心脏,无数电波在此汇聚、发散,维系着战时首都的神经脉络。
通讯大楼...凌啸岳的眼神骤然一凝,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猎人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按在了五角星的中心,那代表着通讯大楼的位置,冰冷的纸张似乎也无法隔绝他指尖传来的热度。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难道...与那份加密电报有关?
三天前,老方冒着巨大风险传来的那份加密电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办公桌最深处的保险柜里。那电文极其简短,寥寥数字,却使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加密频率和算法,每一个字符都像是一把锁,顽固地抵抗着破译的尝试。当时,连素有之称的沈安娜都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最终只能遗憾地表示,常规方法难以破解。现在想来,那份电报的晦涩难懂,或许并非单纯的技术壁垒,破译的关键,可能根本不在于电文本身的字符组合,而在于那个隐藏在电波之后,发送这份电报的人——或者说,发送这份电报的目的,是否就与这座通讯大楼有关?
这个想法一旦生根,便迅速在他心中蔓延开来,让他原本有些混沌的思路豁然开朗。山猫的活动轨迹指向通讯大楼,而那份神秘电报的源头或目的地,会不会也与这座大楼息息相关?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告!一名年轻的副官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声音因奔跑而有些气喘,凌科长,秦队长来电,紧急汇报!
凌啸岳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副官:讲!什么事?
秦队长说,在朝天门码头发现了渡边一郎的踪迹!副官语速极快地说道。
渡边一郎!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凌啸岳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这个日本特高课的王牌特工,已经销声匿迹近一个月,如同人间蒸发,没想到竟会在此时出现在码头。
具体位置?情况如何?凌啸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朝天门码头,靠近民生公司那片栈桥。据线人报告,大约半小时前,有人看到一个外貌特征与渡边一郎高度吻合的日本人,神色匆匆地上了一艘开往下游的货轮。秦队长接到消息后,立刻带人赶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码头时,那艘货轮已经鸣笛起航,驶入江心,消失在雨幕里了。
消失了...凌啸岳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雨幕,看到江面上那艘远去的货轮。
一个大胆的猜测,如同在迷雾中逐渐成型的轮廓,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山猫...加密电报...消失的渡边...这三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我尚未看透的关联!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像是孤狼在荒原上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山猫的目标是通讯大楼,渡边的出现绝非偶然,而那份电报...或许就是这一切谜团的钥匙!
雨声似乎更大了,但凌啸岳心中的迷雾,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撕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微光。他知道,游戏,才刚刚开始。
三、孤狼的决断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黑丝绒,缓缓覆盖了山城重庆的喧嚣。凌啸岳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点,悄无声息地滑入百乐门那流光溢彩的光晕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水与高级酒精混合的复杂气味,与他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格格不入。他微微蹙眉,不是因为这环境的浮华与奢靡,而是本能地警惕着这片看似歌舞升平背后隐藏的漩涡。
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迷宫。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们在门廊下笑语喧哗,他们的笑声像碎玻璃一样刺耳。凌啸岳将黑色风衣的领口立得更高,压得极低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像一匹独行的孤狼,毛色与夜色融为一体,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那个能解开谜团的关键节点——苏曼丽。他不是来沉溺于这虚假繁华的,他的心脏,正随着任务的迫近而沉稳地跳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冰冷的决绝。
穿过震耳欲聋的大厅,爵士乐的鼓点敲击着人的神经,舞池里扭动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凌啸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吧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仿佛能吸收他身上的寒意。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台面,声音淹没在嘈杂中,却精准地传递了信号。
“一杯威士忌,不加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磨砂纸轻轻划过木头。
酒保是个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眼角的余光迅速与凌啸岳对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手法娴熟地调制着酒液,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当他将酒杯推向凌啸岳时,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如同幽灵般,随着杯底的接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凌啸岳手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点单。
凌啸岳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纸条便已藏入掌心,触感粗糙,带着一丝烟草的余味。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漾着危险的光泽。他没有喝,只是将酒杯凑到唇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问道:“安全?”
酒保擦拭着杯子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口中随意应着:“二楼,牡丹。”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推荐一款新酒。
凌啸岳颔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混沌的思绪更加清明。他放下酒杯,杯底与台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如同行动的号角。
二楼的走廊相对安静,只有隐约的丝竹声从各个包厢门缝中渗出。牡丹包厢门口,两个身着黑色短褂、面色冷峻的彪形大汉如同两尊门神,双手背在身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他们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凌啸岳,带着审视与警惕。
凌啸岳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压。那是一种久历生死战场磨砺出的气场,无形却令人心悸。两个保镖对视一眼,从他眼中读到了某种熟悉的、属于同类的信号,或者说是一种不敢轻易招惹的危险气息。他们沉默着侧身让开了道路,动作虽然依旧僵硬,却不再阻拦。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雪茄烟气,形成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女性气息。与门外的肃杀不同,包厢内暖意融融,光线暧昧。苏曼丽斜倚在宽大的丝绒沙发上,一袭正红色的开叉旗袍,将她成熟女性的曼妙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开叉处若隐若现的小腿线条引人遐思。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妩媚。
看到凌啸岳进来,苏曼丽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妩媚笑容,声音柔得像水:“哎呀,是什么风把凌少校给吹来了?真是令小女子这百乐门蓬荜生辉啊。”她的语调带着刻意的娇嗲,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凌啸岳身上游移,试图看透他这副冷漠外表下的真实意图。
凌啸岳对她的刻意逢迎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将黑色风衣的下摆随意一撩,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光洁的红木茶几上,缓缓推到苏曼丽面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苏小姐,我们都是明白人,就不必兜圈子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直接剖开虚伪的表象,“开门见山吧,认识这个人吗?”
苏曼丽将指间的香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她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照片是根据零散口供绘制的肖像,纸上的人戴着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遮住了整个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手腕处那个栩栩如生的狼头纹身,獠牙毕露,眼神凶狠,仿佛要从纸上扑出来一般。
凌啸岳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苏曼丽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瞳孔的收缩,手指的颤抖,甚至是呼吸的频率。
苏曼丽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短暂的瞬间,凌啸岳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也巧妙地掩去了那一闪而逝的失态。
“凌少校真爱开玩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这藏头露尾、连脸都不敢露的人,满大街都是,我怎么会认识?”她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娇嗔,试图将话题带过。
凌啸岳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却愈发冰冷:“苏小姐,你我都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明白现在的处境。”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过去,“渡边一郎已经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了重庆,如今‘山猫’是你们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联络员,也是我唯一的线索。你不说,我自然有办法查到。”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但那样一来,耗费时间,也难免会伤及无辜,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苏曼丽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作响,敲打着人心。突然,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随即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释然,还有几分嘲讽:“凌少校还是这么直接,一点情面都不讲。”她抬眼看向凌啸岳,目光坦诚了许多,“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山猫的事,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凌啸岳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吐出一个字:“你说。”简洁,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帮我救出我弟弟。”苏曼丽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脆弱与哀求,像是迷路的孩子。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叫苏明杰,还是个学生。日本人抓走了他,把他当作要挟我的筹码,逼我继续为他们做事。”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在风月场中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女人,此刻终于卸下了层层伪装,显露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角。
凌啸岳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真情流露,心中判断着这话的真伪。他知道苏曼丽狡猾如狐,但此刻她眼中的脆弱,却不似作伪。他沉吟片刻,权衡着利弊。救出她弟弟,不仅能得到关于山猫的情报,或许还能将苏曼丽彻底拉到自己这边,这对于瓦解敌人在重庆的情报网至关重要。
“可以。”凌啸岳最终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但你必须保证,你提供的情报,字字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交。”苏曼丽如蒙大赦,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芒。她迅速从旗袍精致的领口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小巧玲珑、外壳镶嵌着细碎水钻的口红。那口红看起来价值不菲,显然不是寻常之物。她旋开盖子,露出里面鲜红的膏体,却不是用来涂抹嘴唇,而是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在茶几上一张干净的纸巾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她的动作熟练而隐蔽,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明天晚上八点,”苏曼丽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山猫会在这里,和重庆电力公司的一个姓王的工程师接头,他们要商量破坏电厂的事。”她写完地址,将纸巾小心地折成方块,递给凌啸岳,“至于你最关心的那封电报……”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密码本确实在渡边一郎手里带走了,但山猫身上有一份临时密钥,没有密钥,就算拿到密码本也无法完全破译。”
凌啸岳接过纸巾,指尖传来纸张的单薄和苏曼丽残留的体温。他迅速将其仔细收好,确认无误后,起身告辞。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宜久留。
就在他走到门口,手已经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时,苏曼丽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凌少校,小心沈安娜。”
凌啸岳的脚步猛地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沈安娜?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沈安娜是军统内部的资深情报员,一直以来表现得忠诚可靠,苏曼丽为何会突然提醒他小心她?是离间计,还是确有其事?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追问。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情报战场,任何一丝犹豫和好奇都可能致命。他只是停顿了半秒,便毅然拉开房门,径直走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将百乐门的喧嚣与暧昧远远抛在身后。夜风吹起他的风衣下摆,如同一只展翅的黑色蝙蝠,消失在重庆沉沉的夜色里。他知道,今晚的收获远超预期,但也意味着,前路将更加凶险。孤狼的直觉告诉他,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四、暗流涌动
凌啸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将自己重新裹进老城区逼仄巷道的阴影里。潮湿的空气混杂着煤烟与川菜馆飘来的麻辣气息,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滞闷。反手闩上门,他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巾凑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面,将电力公司仓库,午夜几个字扭曲、吞噬,最终化为一撮蜷曲的灰烬。他将灰烬捻起,撒进窗台上那盆早已枯萎的兰草——就像处理掉无数个秘密一样,不留痕迹。
火光熄灭的刹那,苏曼丽那双涂着蔻丹的手指仿佛又在眼前晃动,最后的警告带着香风钻入耳朵:有些人,比日本人更危险。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一个川字,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沈安娜...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她总是那样恰到好处地出现,《中央日报》记者的身份是她最好的保护色,知性、冷静,带着职业性的敏锐。可那双透过金丝眼镜的眼睛,深邃得像藏着一片海,让人看不透底。中共地下党员?这个情报在他脑海中盘旋已久,却始终无法与那个偶尔会露出一丝狡黠笑容的女子完全重合。她的立场,如同雾都重庆的天气,变幻莫测。
凌啸岳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此刻,他却不得不依赖这枚不确定因素。那套日军最新的密码系统,如同坚固的堡垒,仅凭他一人之力,难以攻克。沈安娜在密码学上的天赋,是他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正当他沉思之际,叩叩叩——,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三长两短,不疾不徐,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如同暗夜里的接头密码。
凌啸岳眼底闪过一丝警惕,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平稳,均匀,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他缓缓移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帘。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安娜。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晚风微微摆动,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更添了几分书卷气,活脱脱一个沉浸在文字世界里的知性记者。然而,凌啸岳的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她臂弯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边角处隐约露出的不是熟悉的稿纸,而是硬挺的文件夹边缘。那里面,显然装着比采访稿重要得多的东西。
我有发现。沈安娜没有多余的寒暄,侧身走进房间,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这个简陋却整洁的住所,最后落在唯一一张还算像样的木桌上。她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拉链发出轻微的声,几份文件被她迅速摊开,动作干练利落,与平日的温婉判若两人。
这是近期重庆发生的几起意外事故的资料。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你看这里。她纤细的手指点在文件上的名字和职业栏,死者,全都是通讯、电力和交通系统的核心技术人员。
凌啸岳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照片,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微微一滞。技术人员...这个共同点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聚已久的疑云。他一直觉得近期的几起事故透着诡异,如今经沈安娜一点拨,零散的线索瞬间串联成线。
没错。沈安娜点了点头,眼神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我怀疑,这不是简单的意外。日本人很可能在有计划地清除重庆的技术人才,削弱我们的基础设施能力。或者...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凌啸岳,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共鸣,他们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一个有能力破解他们密码系统的人。
最后一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在凌啸岳心中炸开。沈安娜的发现,与他的猜测不谋而合!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文件上轻轻滑动,感受着纸张的粗糙。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眼下,他们需要更多的信息共享。
我查到一个代号的人。凌啸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据可靠消息,他是渡边刚启用的新联络员,明天晚上,会在电力公司附近接头。情报显示,他身上...可能携带密钥。
沈安娜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发现猎物时才有的兴奋与专注。密钥?她重复了一遍,呼吸略显急促,你打算怎么做?
抓人。凌啸岳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闪烁着孤狼般的狠厉,从山猫入手,撬开他的嘴,这或许就是我们打开整个谜团的突破口。
沈安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凌啸岳以为她会劝阻,或是提出更周密的计划,毕竟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然而,片刻之后,她却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迎上凌啸岳的目光: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凌啸岳想也没想便立刻拒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太危险了!对方是渡边的人,必定身手不凡,而且接头地点情况不明,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风险。他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沈安娜,因为他的行动而陷入险境。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情报合作者。
正因为危险,我才要去。沈安娜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向前一步,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凌啸岳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执拗,别忘了,最终破译密码需要我。如果抓到人,我能第一时间判断密钥的真伪和价值。而且...她忽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冲淡了些许凝重的气氛,作为记者,我可不想错过这么大的独家新闻
凌啸岳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眼镜片后的目光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杂着理想、勇气与智慧的光芒,让人无法拒绝。他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而且,她说的不无道理。
良久,凌啸岳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浮现。明晚七点,电力公司后门见。他叮嘱道,注意安全,保持距离,听我指令行事。
放心。沈安娜自信一笑,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动作迅速而有序。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凌啸岳却突然叫住了她:沈安娜。
她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你相信直觉吗?凌啸岳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作为一名情报人员,他本该只相信证据和逻辑,可最近,一种强烈的直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驱使着他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冒险的决定。
沈安娜闻言,脚步顿住,她看着凌啸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只相信证据。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有时候,直觉,就是上帝递给我们的,最隐晦也最直接的证据。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房间里重归寂静。
凌啸岳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目光紧紧追随着沈安娜的身影。她的白色连衣裙在夜色中如同一点微弱的星光,不疾不徐地穿过幽深的巷道,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他不知道自己答应她一同前往,究竟是对是错。理智告诉他这太冒险,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应该相信她,也应该相信自己那孤狼般的直觉——山猫,就是那个撬动整个棋局的关键支点,是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窗外,重庆的夜空被浓重的乌云彻底笼罩,看不到一丝星光。沉闷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滚动,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来临。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凌啸岳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场暴风雨,不仅会洗刷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更会将他们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之中。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这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孤狼,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也感受到了同伴的存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