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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雨,总像这座城市隐藏的秘密,说来就来,不带半分预兆。豆大的雨珠先是试探性地敲打着青瓦,转瞬间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整座山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之中。

凌啸岳立在望江楼二楼临窗的雅间,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愈发苍翠的远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身,那熟悉的轮廓与重量,像一剂强心针,稍稍压下了心底那股莫名的躁动。这把枪,见证过太多生死,此刻它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雷霆一击的时刻。雕花木窗棂将连绵的雨幕切割成细碎的菱形,如同被分割的战场,每一块都暗藏杀机。檐角的铜铃在风雨中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与楼下茶馆内嘈杂的说笑声、茶碗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笼罩着这座在战火与阴谋中艰难喘息的城市。他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带着雨的腥气和远处江水的味道涌入肺腑,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

“先生,您的云雾茶。”堂倌麻利地将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摆在桌上,壶嘴氤氲出袅袅热气,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凌啸岳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这是他与外围警戒队员约定的“一切安全”的信号。他甚至没有低头看那茶,眼角的余光却已精准地捕捉到楼下街角,那个穿着灰布短打的身影。“迷雾”小组的副组长赵刚,正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货摊前,假装认真地挑拣着茶叶,宽大的草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凌啸岳知道,草帽下那双眼睛,此刻必定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茶馆的人,任何一丝可疑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斜对面那家“锦绣阁”绸缎庄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沈安娜的身影,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出现在湿漉漉的街景中。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亮眼,只是旗袍的下摆不慎沾了些许泥点,透露出几分匆忙赶路的狼狈,却也更添了几分真实的烟火气。胸前挂着的记者证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那是她此刻最好的伪装。当她抬手,用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时,凌啸岳的心猛地一紧——他清晰地看到,她左手的小指,正以一个极其细微的幅度,轻轻向上翘起。

目标,即将出现!

这个信号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凌啸岳的全身,让他每一个细胞都警惕起来。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滚烫的茶水却未能让他有丝毫退缩。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楼下的入口。

五分钟。这五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钟,都伴随着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了。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不疾不徐地踏入了望江楼的大门。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凌啸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右手看似随意地按在温热的茶壶盖上,缓缓转动着,以此掩饰内心的波澜。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而细致地打量着来人:此人步履轻缓,却步幅均匀,透着一股常年习武之人的沉稳;左手始终虚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似乎在隐藏着什么,又像是随时准备抽出致命的武器;进门时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实则如雷达般将整个大堂的布局、人员分布尽收眼底,那份警惕与老练,绝非寻常商人。而最关键的,是他走到柜台前,对着掌柜开口时,那一口带着明显苏南口音的普通话:“来壶云雾茶,要明前的。”

就是他!“山猫”!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猎豹锁定了猎物。这几日,他在望江楼伪装成一个落魄的茶商,早已将“山猫”的每一个特征、每一个习惯都刻在脑海,烂熟于心——三十七岁左右,左撇子,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刀疤,以及一个最显着的习惯:思考或紧张时,会用小指敲击桌面。此刻,那个男人正被堂倌引着,不偏不倚地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恰好是凌啸岳视线的斜下方。他将雨伞靠在桌边,脱下沾了雨水的长衫,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短褂。当堂倌将沏好的云雾茶端上桌时,凌啸岳清楚地看到,他修长的小指,果然在光洁的茶盏边缘轻轻点动着,节奏沉稳,笃笃笃,笃笃,笃……那绝不是无意识的动作,更像是在敲击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摩斯密码,传递着不为人知的信息。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檐角的水流如注,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水花,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在这时,茶馆的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阵冷风和雨丝。沈安娜举着一架小巧的相机走了进来,镜头不经意间扫过“山猫”的侧脸,快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如同蝴蝶振翅。她今天特意换了件米黄色的风衣,衣领高高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在镜片后与凌啸岳的目光短暂交汇。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蕴含了千言万语——确认目标,一切就绪。

“老板,不好意思打扰了。”沈安娜的声音温婉柔和,如同春雨般滋润,却又带着一种职业记者特有的穿透力,精准地吸引了大堂内所有人的注意,“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最近在做一个关于战时茶文化传承的专题报道,看您这茶馆古色古香,想必是位行家,不知能否请教您几个问题?”她说着,目光“恰好”落在了凌啸岳这一桌。

凌啸岳心中了然,这是沈安娜在为他创造机会。他配合地露出一个略带惊讶又有些受宠若惊的表情,微微颔首。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沈安娜吸引过去的瞬间,凌啸岳的右手如同灵蛇般从宽大的袖袍中滑出,指间夹着一枚沉甸甸的银元。他手腕微转,银元悄无声息地落在面前的八仙桌上,与另外两枚早已摆放好的铜钱,组成了一个极其隐蔽却又含义明确的三角形——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一时间,街对面那家平日里生意冷清的修车铺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亮的铁皮碰撞声,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工具。这是外围队员收到信号的回应。三个原本或蹲或站、看似在闲聊的穿黑色短打的汉子,如同蛰伏的猛虎,同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齐刷刷地望向茶馆二楼的窗口。街角阴影处,秦海龙嘴里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卷,靠在一辆半旧的警车旁,眼神冷峻如冰。他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冰冷的枪柄,眼角的余光则始终死死锁定着望江楼那扇雕花木门,等待着最后的收网时刻。

雨丝细密,将望江楼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也似乎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酝酿着压抑的前奏。

“山猫”端坐在临窗的雅座,指尖原本规律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叩,如同某种无形的节拍。然而,就在某个瞬间,那节拍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他那双看似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多年的谍报生涯,早已将危险的直觉刻入骨髓。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未能驱散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整个大堂,实则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疑的人影都在他心中飞速过筛。

当视线触及墙角那两个假装下棋的茶客时,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瞳孔骤然收缩如针——那两人看似专注于棋局,握棋子的右手却僵硬地悬在半空,拇指与食指的姿势,分明是长期握持枪械后形成的、标准的射击预备式!周围看似喧闹的人声、杯盘碰撞声,此刻在他耳中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失真,仿佛暴风雨前诡异的寂静。

“结账。”两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猛地起身,几乎在同一时间,右手如闪电般探向腰间枪套,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动手!”

凌啸岳低沉而有力的喝声,如同平地惊雷,与“山猫”手中茶盏坠地碎裂的清脆声响同时爆发,在大堂中交织成致命的信号。

凌啸岳如同离弦之箭,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瞬间冲破距离的阻碍,扑向目标。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左手如铁钳般探出,在“山猫”的手即将触碰到枪柄的刹那,精准无比地锁住了对方持枪的手腕,用力一拧,迫使对方的手臂向外翻折。右手则顺势闪电般抽出腰间的勃朗宁m1911,冰冷的枪口死死顶住“山猫”的太阳穴,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皮肤,直刺骨髓。

几乎就在凌啸岳动手的同时,楼下的赵刚猛地掀翻了身前的八仙桌。沉重的红木桌面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在地上,“轰”的一声巨响,堪堪挡住了从“山猫”另一名隐藏同伴方向射来的子弹。“噗噗”两声闷响,子弹嵌入坚硬的木头,木屑四溅。紧接着,埋伏在各处的“迷雾”小组成员如同猛虎下山,不再隐藏,从桌椅后、屏风旁、楼梯拐角处迅猛扑出,扑向各自锁定的目标,动作干净利落,训练有素。

茶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极度的混乱。无辜的茶客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桌椅翻倒声、急促的脚步声、清脆的枪声、瓷器碎裂声、木器断裂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沈安娜的反应同样极快,她本是负责外围观察和记录的,但此刻也立刻投入了战斗。手中的相机三脚架在她手中灵活地一转,瞬间变成了一件趁手的武器。她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一个试图从后门偷偷溜走的特务,对方正猫着腰,神色慌张。沈安娜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的三脚架带着风声横扫而出,一个漂亮的格挡,精准地磕在那特务的小腿弯处。只听那特务“哎哟”一声惨叫,重心不稳,如同被砍倒的高粱秆般重重绊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砰!”

一声沉闷而压抑的枪响突然从二楼传来,打破了楼下短暂的交火间歇。是“山猫”的另一名同伴,他刚才趁乱挣脱了一名队员的初步控制,此刻正躲在二楼的栏杆后,枪口冒着青烟。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是擦着凌啸岳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流让他耳廓一阵刺痛。子弹最终击中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木梁,留下一个焦黑的弹孔,木屑簌簌落下。

凌啸岳眼神一凛,杀机毕露。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名开枪的特务,而是左手继续死死钳制住“山猫”,右手反手用勃朗宁的枪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向“山猫”持枪的肘部关节。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啊——!”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瞬间响彻整个大堂,撕心裂肺,让周围奔逃的茶客都为之一滞。

“警察!都不许动!放下武器!”

就在此时,秦海龙带着大批警员及时赶到,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每一个可疑分子,将整个局面牢牢控制住。他一脚踹开一个还试图顽抗、举枪欲射的特务,那特务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秦海龙粗声骂道:“奶奶的,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动枪!活腻歪了!”他目光如炬,迅速扫视全场,当看到被凌啸岳死死制服、脸色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山猫”时,他突然愣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停下,眉头紧锁,口中喃喃道:“……这张脸……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个模糊的影像在他脑海中盘旋,却一时抓不住。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窗外的街道,也似乎在冲刷着这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所留下的痕迹。

凌啸岳面沉如水,亲自用浸过冷水的麻绳将“山猫”的双手反绑起来,绳结打得又紧又死,勒入皮肉。当他的目光落在“山猫”因挣扎而露出的左手虎口处时,瞳孔微微一缩——那个月牙形的刀疤,陈旧而狰狞,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看到这个刀疤,凌啸岳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就是他!此人正是三个月前炸毁兵工厂,造成我方重大损失的主谋之一,也是日军情报网在重庆地区布下的一个关键节点,狡猾如狐,一直以来都让他们头疼不已。他朝旁边的队员使了个眼色,示意搜查。当一名队员小心翼翼地从“山猫”湿透的鞋垫下,摸出那个用油纸层层包裹、只有拇指大小的微型胶卷时,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队员,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凝重的光芒——这很可能就是他们苦苦追寻的关键情报!

“带走!”秦海龙一挥手,声音依旧粗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他粗暴地将两个被制服的特务,包括那个手臂脱臼、脸色惨白的“山猫”,像拖死狗一样塞进警车后座。金属手铐“哗啦”一声锁上,碰撞间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雨后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凌啸岳最后检查了一遍现场,目光扫过狼藉的大堂,最终落在墙角那滩逐渐扩大的暗红色血迹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快步走了过去——是赵刚。赵刚正咬紧牙关,用右手死死按住左臂,鲜血正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刚才那声枪响,流弹还是擦伤了他。

“去医院。”凌啸岳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迅速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完好的灰色长衫,动作利落地撕成布条,紧紧裹住赵刚的伤口,试图止血。长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此刻却被鲜血迅速浸透。

沈安娜静静地站在雨幕中,风衣的下摆早已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小腿上,勾勒出坚毅的线条。她走到凌啸岳身边,将手中的相机递给他,低声道:“都拍到了,从他们接头到动手的全过程,应该能用。”顿了顿,她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半片被撕碎的纸片,上面用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密写药水写着两个模糊的汉字:“东亚”。“这是从刚才那个想从后门跑的家伙身上找到的,另一半没找到。”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凝重。

警笛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在雨巷的尽头,带走了罪恶与尘埃。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望江楼门前的狼藉,试图抹去这场惊心动魄的抓捕所留下的痕迹。凌啸岳站在门口,望着警车消失的方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勃朗宁冰冷的枪身,感受着那金属的硬度和冰冷的温度。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小小的序幕。“山猫”背后的情报网,如同一条盘踞在重庆城阴暗角落里的巨大毒蛇,根深蒂固,想要将其连根拔起,彻底铲除,还需要更加周密的计划,以及付出更多的牺牲。

“凌少校!”秦海龙的声音从已经启动的警车里传来,他从车窗探出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烦躁,“这家伙一路上嘴硬得很,一句话不说,硬得像块石头!审起来怕是费劲!”

凌啸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想起沈安娜在他临行前,悄悄塞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用她那特有的娟秀字迹写着:“山猫,本名李默,曾是中央军校战术教官,三年前执行任务时失踪,推测已叛变投敌。”对付这样一个受过专业训练、意志坚定、且熟悉我方审讯手段的前军官,常规的审讯方法,恐怕真的难以奏效。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看来,需要换一种方式了。

雨丝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不甘地隐入湿漉漉的青石板缝隙。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细缝,漏下几缕苍白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远处城市的轮廓。凌啸岳站在临时指挥部的屋檐下,目光如鹰隼般投向日军控制区的腹地。那里,东亚书局那座融合了东洋风格的建筑,像一颗顽固的毒瘤,在灰蒙蒙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扎眼。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枪套,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山猫”被押上警车时的画面——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一闪而逝的并非被捕的绝望,而是一种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慌乱。这丝异样,如同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心中暂时的平静,一个模糊的猜测开始悄然成形,带着冰冷的寒意。

“回审讯室。”凌啸岳转过身,对身旁的秦海龙扬了扬下巴,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海龙,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刻意加重了“序幕”二字,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专注与警惕。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近及远,赵刚被抬上车前,趁着医护人员忙碌的间隙,用绷带缠着的手悄悄塞给凌啸岳一个油纸包。那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带着一股淡淡的面香。凌啸岳不动声色地将其揣入内袋,待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半块啃了一半的烧饼,芝麻散落,显然是匆忙间留下的。而在烧饼被咬开的夹层里,一张薄如蝉翼的草纸,用特制的密写药水写就的小字若隐若现:“苏曼丽昨晚去了孙公馆,停留三小时。”

凌啸岳将纸条凑近鼻尖,一股清幽的茉莉花香钻入鼻腔,那是沈安娜常用的“夜巴黎”香水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油墨香,熟悉而安心。他心中微微一动,沈安娜的消息总是如此及时且精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总能切中要害。苏曼丽,孙志远的私人秘书,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人。她深夜造访孙公馆,长达三小时的停留……这其中蕴含的信息量,足以让任何一个情报人员神经紧绷。

警车驶过嘉陵江大桥时,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咸。凌啸岳望着浑浊翻滚的江面,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海龙,你觉不觉得‘山猫’那张脸,有点眼熟?”

秦海龙正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出神,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可不是嘛!队长,我也正琢磨呢!那小子的眉眼,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眉头紧锁,努力在记忆的仓库中搜寻,突然,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叫道:“嘿!想起来了!去年商会的慈善晚宴!孙会长身边那个寸步不离的保镖,就长这样!高高壮壮,一脸横肉,当时还给我递过酒呢!”

“孙志远……”凌啸岳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直刺人心。重庆商会会长,那个总是穿着意大利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各种场合都满口仁义道德、标榜爱国商人的伪君子!如果“山猫”真是他的人,那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凌啸岳的脑海:整个重庆的抗日情报网络,恐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像一张被蛀空的渔网,看似完整,实则危机四伏。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如同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将一切伪装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山猫”被牢牢固定在特制的铁椅上,手腕和脚踝处的皮带勒得极紧,深深陷入皮肉。他浑身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血迹和尘土弄得破烂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凶光,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凌啸岳将自己的勃朗宁m1911手枪轻轻放在桌上,金属枪身与冰冷桌面碰撞发出的“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敲击在“山猫”紧绷的神经上。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想起沈安娜临行前的叮嘱:“对付这种受过严格特训的职业间谍,常规的审讯手段没用。他们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坚硬,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那才是他们的命门。”

“山猫”显然也深谙此道,他紧闭着嘴,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和不屑,仿佛在说: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报童清脆而急促的吆喝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隐约可闻:“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日军特务机关昨夜遭神秘武装袭击,三名高级要员当场毙命!”

吆喝声随风飘散,审讯室内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山猫”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皮如同被烫到一般,突兀地跳了一下,尽管他迅速恢复了常态,但那一瞬间的波动,却没能逃过凌啸岳鹰隼般的眼睛。

凌啸岳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看来,沈安娜那边的计划,已经成功实施了第一步。这声吆喝,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也是投向“山猫”心理防线的第一颗炸弹。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铁椅后方,故意将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情人间的耳语般,在“山猫”耳边轻声说:“你的上线,那个你誓死效忠的人,已经招了。就在刚才,他把你们在重庆布下的所有棋子,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现在,整个网络都在崩溃,你的同伴,正在一个个落网。”

话音落下的瞬间,凌啸岳清晰地感觉到“山猫”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尽管他极力想掩饰,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起来,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凌啸岳心中冷笑,看来,这条看似凶悍的毒蛇,他的“七寸”,已经被找到了。

审讯室的老旧灯管突然闪烁了一下,发出“滋滋”的轻响,惨白的光线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鬼魅的舞蹈。凌啸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正是沈安娜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技术勘察报告。他将文件摊开在“山猫”面前的小桌上,用指尖缓缓划过“东亚书局”几个打印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就下令,去搜查东亚书局那个地方,会不会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比如说,你们藏在书架后的秘密电台?或者,某些记录着‘大人物’名单的密码本?”

“山猫”猛地抬起头,原本桀骜的眼神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东亚书局,那是他们组织在重庆最重要的据点,也是……孙志远与日方秘密联络的中转站!凌啸岳怎么会知道?!

看着“山猫”眼中那迅速蔓延、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凌啸岳知道,这场艰苦卓绝的心理战,他们已经赢了。对方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审讯室的铁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密集而急促,如同死神手中不停走动的秒针,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凌啸岳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水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远处的灯火。他心中清楚,“山猫”的落网,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较量,从这一刻才刚刚进入白热化。而那个隐藏在幕后,如同幽灵般操纵着一切的对手,已经在看不见的棋盘上,落下了一颗足以致命的棋子。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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